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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 角
向上吹奏,金属剥落的声音。
集中喊出阳光和血气,喊出田野和麦浪涌动的旋律。
引领群峰朝一个方向奔跑、集结,在风中,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力量。
发自肺腑,穿越胸膛,它使一朵噙着热泪的野花怒放。
它把我们从钢铁一样沉重的梦里唤醒,穿衣整装,在黑暗里摸到遥远的心脏,和枪。
心底涌起的强大暖流,穿透一个人的喉咙和嘴唇,穿过他紧攥的手指,久久感动,一个又一个风起云涌的集体。
山岳在身下倒退,河流在眼前奔走。在它湍急而陡峭的浪花里,心底落满急促的脚印和凌乱的马蹄。
我听从它铿锵的号召,迷恋它震撼的气流。
其实,我们就是它吹出的一个个纯金属音符,一旦挣脱了羞涩与胆怯,就不怕阵亡或被俘。
长久的吹奏过后,是鼓声擂动的拂晓。
炮 火
一片承载了过多情感的土地,此时,喘不过气来。
在刺鼻的硝烟中燃烧,玻璃或瓷器一样碎裂。
急袭。齐射。一开始就携带无法排泄的愤怒。让对抗抬不起头来,让反击直不起腰来,使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和兵器,停止拔节。
这是爱与战争的前奏,心惊肉跳的抚摸。是倾诉中的战栗,聆听中的隐忍。是猛攻前的风暴和急雨。
是弯曲的苍穹里一边倒的流星雨,死亡批量来临前的回光返照。
炮兵阵地。远在数十公里之外的间瞄打击。定位准确的盲目覆盖。
一次次爆炸追问一座山沉默的海拔和纵深。
一片片灼热考验一份决心和地图真正的城府。
剧烈而短促的爱与恨。谁在浪费谁的精力,谁在摧毁谁的元气?
道德和良知,一次又一次被解构。
急雨过后的寂静里,尘埃落定的阵地上:
谁在等待一堆钢盔和残骸,玫瑰般绽放。
坦 克
坦克喘着粗气,把尘埃和沙石吸进自己庞大躯体的循环系统,然后,再把它们用大口径排气筒,吐出来。
坦克奔跑起来时,沉重的履带,把那些根系很深的骆驼刺从戈壁上拔出来,再把它们连同泥土一起抛向空中。
坦克在戈壁上驰骋,履带的巨齿,把空气中的石头嚼碎。一天下来,坦克要吃掉多少沙土——坦克的消化真好。
我坐在坦克里,随巨大的钢铁颠簸,用额头不断撞击它胸腔的内壁。我用一只手抓住炮塔的握把,另一只手紧紧摁住自己的胃。我生怕肚里那些世俗的饭菜,被坦克的颠簸呕出来。我很担心,整个人,会被它一点点消化掉。
经过无数坎坷后,坦克突然越过一个两米宽的壕沟——这是一次严格意义上的飞跃。因为什么,它腾空了?30多吨重的坦克连同他肚子里的4名乘员离开了地面,像是摆脱了地球的引力。它的两肋,仿佛生出翅膀,风声中,有了骨节和羽毛排比的呼啸。
这只猛兽,还会怒吼。当它停住——我们叫它“短停”,就像一只老虎突然发怒前用两只前爪抓住飞快的速度,然后慢慢地把它摁下去。而后,它真的咆 哮了——炮膛里承受的所有压力,都被它释放成满腔怒火,喷薄而出。它的血盆大口喷出的是一座火山,而它的舌头,本身就是这座火山最强劲的岩浆。
在千米之外,坦克伸出舌头,用烈火舔舐了它所垂涎的猎物,迅速、干净,仅几秒钟,不剩半截骨头,不沾一滴鲜血。坦克还用烈火舔舐掉了它咀嚼时发出的最后一丝声音。之后,用火红的舌头,打扫战场。
我坐在它的左心室里,用无线电波驾驭它。
你们可以这样理解我:和平与战争共同喂养着的,这只巨型动物的主人。
枪 刺
军旅中最拔尖的一节。
冷兵器时代遗留在现代战争里的凛冽光芒。
平时,蛰伏于灼热的枪口,或者剜进我们的肉里。
沉默发亮时,就是一把枪刺。耀眼、锋利,令人胆寒,不敢对视。
一把枪刺,与朴素的现实保持着一支枪管的距离。与这支枪,保持着有效射程的距离。
当子弹耗尽,枪刺才开始苏醒。子弹在一定距离上,与死亡对垒,交锋。但枪刺不,枪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与敌短兵相接,刺刀见红。
枪刺在主人的热血里恢复野性,在血与肉的搏杀中,锋芒毕露。
枪刺出击的结果只有两个:生,或者死。
枪刺不是举起手来放下气节的那一种。
枪刺宁折不弯,代表着武器最高贵的灵魂。
要么刺进敌人的胸膛,要么转而刺向自己。
枪刺是那种,不肯缴械的铁。
作为军人,应该成为枪管上最拔尖的那部分。
亮出锋芒,让战争倒吸一口冷气!
阵 地
有着比天空更弯曲的海拔。
突兀或隐蔽。巨大云影和植被的伪装下,掩体里盛满炸药和血。
人,枪炮,坚固抑或脆弱的工事。独立或交叉的火力网。一眨不眨,布满血丝、堑壕、地雷、三角锥和蛇腹型铁丝网的眼神。
我必须拔掉的,那根扎进肉里的芒刺。一粒弹丸或者一声咳嗽,就能引爆的坐标。
我必须控制自己的脉搏、呼吸,把爱与仇恨控制在海平面以下。胸腔里,不发出一丝多余的气息。
我必须等待时机,在更加曲折的坑道里战术迂回。手里攥着,还没有拧开的引信。
哦,这个时候,阵地也许是空着的。
它允许这短暂的空白,人迹罕至。它被叶片和草屑巧妙伪装,欲盖弥彰在茫茫的大自然里。
但它一定是在等待。它空着的等待更可怕,更令人心慌意乱。
对手或我们的,阵地。刺刀见红、血肉交集的地方。
胜负将在这里揭晓,捷报将从这里传出。
当一排排影子相继扑地,一杆旗,替它们用力地站起。
空 袭
凭空而来的厄运,以列缺霹雳的破坏力,清理地面。
警报,像来不及折叠的闪电,划过内心。战争的云团下,天空,不再是明月清风,幽蓝的港湾。
疏散,化整为零。行军的路上,剧烈的心跳和脚步彼此走散。生与死,一并伏卧在大地震颤的怀中。
来自数十公里或者数百公里之外的空袭,弹道无痕。
数十公里或者数百公里之外,一双渴得流血的眼睛,紧盯这一队还未抵达的人影。
红外线,热成像,或者浩渺天宇的人造卫星。一支队伍,多像一串气喘吁吁的符号,正在发烫的荧屏上,光斑一般移动。
你,以及你们,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目标,一次重要行动的组成部分。是情报中某个喑哑的代码,经过多次破译的一串数据。是死亡或者幸存在这个地理坐标上的替身。是被蒙在鼓里的,战争代价的背负者。
现在,空袭来临,几乎避之不及。平静的山河与道路,在它巨大的爆炸声中,摇摇欲坠。
没有什么可以庇护,青筋般暴露的道路,皱纹般隐约的辙痕。空空戈壁,谁能收藏,一颗颗急速蜷缩的心。
生命如此脆弱。当空袭来临,只有疏散的旗语和扑倒的身影。大地的低洼处,能否留住命运的转折?
当雷霆滚过,弹片与烟尘最终落定。我们尝试着,用自己的骨头,把身体从起伏的地平线上缓缓撑起。
嘴角,抽动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英 雄
英雄身披夜色,从黎明站起,看到这个世界最大的日出。
英雄是在黄昏时分倒下的。他倒下时,被鲜血浸染成火焰的晚霞招展成一面面猎猎战旗。
英雄,就是在那一面面战旗中,缓缓倒下的。
由于有烈焰和旗帜的托举,英雄倒下的瞬间,比我们想象的要慢要轻。英雄倒下的瞬间,像是一个信念的突然失重。
就像红色电影镜头里,反复回放的,慢动作。
是的,英雄倒下的过程很慢。英雄是不容易就那么快地倒下的。
英雄倒下之后,我们看见一片沉静的淡蓝色山脉,逐渐自远处的地平线,缓缓隆起。那山脉在达到我们适合仰望的一个角度时,才停止生长。
是的,我相信,英雄躺下的地方,那些山的海拔会重新被抬高。山中草木,也会在沃血后迎风疯长。
生长成,一片片火红的映山红。被一个很高很亮的声音,深情歌唱。
英雄身中数弹,他献出的热血,就是我们看到的花溪。
在石头和乱草中,英雄最后一次抬头,目睹了这个人类的浩瀚星空。
作为一种精神,英雄不死。当他的意志,挺过最漫长最黑暗的夜晚,最终成为一个时代最动人心魄的场景:
他身披深重的夜色,从黎明慢慢站起。
他看到的日出,要比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好几倍。
战 鼓
我的这,地动山摇的心。
是谁,决心要把它摧毁,或者震碎?并以排山倒海、支离破碎之势,竖起大旗。
是谁动员飓风,搬来所有乌云、尘土和雷霆。
是谁把一道道闪电,投入熊熊烈火重新熔铸,锻造成一柄柄断魂利器。
这被骨头擂响的来自内心的巨大空洞,这被兽皮蒙蔽的源自精神的无限隐情。
这沉闷胸膛里击打出的层出不穷的誓言与豪情。
这被惊飞的鸟群和激越的马蹄不断激活的勇气。
声音重复声音,力量叠加力量。
鼓声中,谁说狂风不是一面旗帜,谁说雷霆不是一次誓师,谁说暴雨不是一片血迹,谁说闪电不是一条奇迹?
谁又能说,蹚过恐惧的尸首和窒息的背影,不是一个豁亮的世界?
这是呼吸的一次次接力,这是血液的一次次冲击。
这是我们,从那激越鼓声中奋不顾身救出的一颗,勇敢面对死亡的心。
当战鼓擂动,我们眼中的朦胧山河渐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