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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迪:又见汪曾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26日10:15 来源:北京日报 李迪

  记得小学时,在报上看过一则谜语:“航空信(打一地名)”。猜傻了也猜不出,急翻谜底,哇噻,“高邮”是也。以后,长了学问,读秦少游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知道这位北宋婉约派诗人乃高邮一大才子。然而,真正让我记住高邮的,还是汪曾祺。

  今春,“烟花三月下扬州”,采访此地第一件事,就是驱车半小时前往高邮寻访汪老故居。作家周桐淦专程从南京赶来与我同行。1991年春,我跟桐淦曾陪伴汪老十五日夜走滇境。此行难忘,汪老常挂嘴边,我们更是。

  在二十多年后的高邮,我又见到了汪老。

  手里夹着烟,在烟雾缭绕中,睁大如虎的眼,沉思中透着笑。只是,没有声音。

  这张纽约时报记者拍摄的照片,是汪老最喜欢的。如今放得大大的,挂在故居迎面的墙上,笑对来客。

  高邮小城,因秦始皇当年在此择高地建邮亭而得名。汪老1920年3月5日出生于此。十九岁前他都生活在这鱼米之乡,其笔下的文游台、大淖、荸荠庵凝聚无尽故乡情,巧云、小英子,明海和尚蕴含深切邻里爱。那年滇行路上,我对汪老说,高邮有名,除了秦少游,就是您!汪老笑成大菊花,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你们看,我脑袋像不像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朝朝暮暮吃!一干同行者笑歪。那年滇行采风,由冯牧带队,除汪老、桐淦外,还有李瑛、高洪波、凌力、张守仁等。泛舟星云湖,乘车入云端。一路上,汪老妙语连珠,让我等无拘无束,很快跟他混熟,被他的幽默擒住,成了铁杆汪丝。饮料太甜,他说:“我担心喝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果脯?”泼水节被浇成落汤鸡,他说:“我被祝福得淋漓尽致!”登山崴了脚被迫拄杖跛行,他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到戒烟,他更是大嘴咧成瓢:“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汪老在《我的家》中写道:“我们那个家原来是不算小的,我的家大门开在科甲巷,而在西边的竺家巷有一个后门。我的家即在这两条巷子之间。”

  如今,逝者如斯,旧貌难寻,开在科甲巷的大门早已不在。沿古老的人民路七拐八弯,找到了竺家巷9号。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嵌在外墙的小牌儿上写着:“汪曾祺故居”。斑驳的木门两侧贴着汪老喜欢的名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汪老的弟弟汪曾庆,妹妹汪丽纹和妹夫金家渝,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里。屋子很小,分里外两间,外为客厅,里为卧室,合起来也就四十多平方米。高不过五尺,几乎碰头。客厅迎面立着长条柜,上面摆着两个青花瓷瓶。汪老放大的照片,就挂在瓷瓶之上。汪老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死于“文革”,一个就是汪曾庆。曾庆独身一人住在妹妹的隔壁,斗室墙壁上,挂着母亲也就是汪老的继母任氏娘的照片。汪老在《我的母亲》里描写:“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曾庆对我说,哥哥解放后三次回乡,进老屋时都对任氏娘跪拜。

  汪老现有的故居虽然矮小,守屋的三位老人却坦然自得、谈笑风生。他们因地制宜,把小天地修整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出得卧室,还有一个六七平方米的小院,绿植依依,情趣盎然。靠墙有一窄梯,引我们目光向上,这才看到平房顶上竟然接了一间精巧的阁楼。汪曾庆说,闲来可上一坐,听听风声,喝点儿小酒。“金罂蜜贮封缸酒,玉树双开迟桂花”,这是汪老当年为他写的一幅对子,当然也是自己爱酒的写照。

  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经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阿庆嫂的著名唱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竟是用一组数字组成。始信汪老为学,除国文外,数学也不含糊。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汪老懂医道,喜美食,且又说又练亲自下厨,之后还要写进文章里,“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客人“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这个客人,也含我一个。那年冬天。我和爱人去汪老位于北京蒲黄榆的“蜗居”看望,开得门时,却见他足套一双老北京“大毛窝”,怪异却暖和。我们才坐定,他突然自顾回了里屋。当再次现身,默然,足下换了一双是样儿的皮鞋。

  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凡人小事,掌故旧闻,民俗乡情,花鸟鱼虫。从小的视角楔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不紧不慢,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

  想起汪老的风趣,与他同行彩云之南的快乐再浮眼前。那天,东道主安排作家们畅游星云湖。我因眼疾未愈,遵医嘱戴墨镜以护。岂料高原烈日实在爱我,船至湖心,原本白嫩的脸已烤成花瓜。如是当年汪老画的马铃薯,应该已经能吃了。特别是制高点鼻梁儿,更是五彩缤纷。当我摘镜擦汗时,一船人笑成傻瓜。原来,镜后两片雪白与镜外一脸红黑形成绝世奇观。汪老边笑边说,李迪啊,我为你写照八个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

  众人再掀笑浪。过后,我对汪老说,我向您求这八个字,行吗?汪老欣然。是夜,陈纸挥毫,不但以独特汪体潇洒写下这八个大字,还“陪嫁”一段美文:

  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戴墨镜。而其鼻准暴露在外,晒得艳若桃花。或有赞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席间,偶作谐语。李迪甚喜,以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括,嘱为书之。

  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记

  落款加印,右上压一闲章:“人书俱老”。

  现在,这幅墨宝,装裱入框,悬于我家客厅兼书房壁上。每日仰观,感慨万千。不仅思念往事,更从写照中悟出人贵有自知之明的道理。我想,这也许是快乐的汪老当初题词时没有想到的吧!

  那年离开云南回京的前夜,晚宴上汪老举着酒杯走到我们面前说,我们啊,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善良!为了这个善良,我们付出的太多、太多!

  说完,他老泪纵横。

  1997年5月16日,汪老仙逝于京。在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大提琴独奏曲《天鹅》高贵典雅的旋律中,他安睡花丛。我向他献上一朵红玫瑰,在泪眼模糊中,我想,汪老人在花中,魂魄或早已如圣洁的天鹅,优雅从容地飞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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