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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益善:谁引清泉润京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25日15: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益善

  生长工作在千湖之省且有长江汉水流过的湖北,从来就没有过缺水的概念。早年看过张艺谋的电影《老井》,才知道缺水地区人们的困窘。曾写过一篇千字文《节水模范贾平凹》,说老贾上完厕所后,只要旁边还有其他人,他都要别人也去上一次,他好一起冲水,免得浪费。我当时写这短文的心境,可能有一种揶揄,现在看来,是自己不厚道。老贾的这种节约用水精神,在浪费水现象很严重的今天,是应该大力提倡的。

  中国是全球13个人均水资源最贫乏的国家之一,全国658个城市有400个城市缺水,其中110个城市严重缺水。干旱的北方,耕地面积占全国60%以上,人口占45%以上,但人均、亩均水资源量仅为全国平均值的16%和14%。首都北京,人均水资源量只有100立方米左右,还不到中东地区缺水国家以色列的三分之一。由干长期干旱缺水,尽管各地特别是黄淮海平原和胶东地区都加大了节约用水的力度,但仍然不得不过度开发利用地表水、大量超釆地下水、不合理占用农业和生态用水以及使用未经处理的污水,造成目前黄河下游断流频繁,淮河流域污染严重,海河流域基本处于“有河皆干,有水皆污”和地下水严重超釆、地质灾难随时可能发生的严峻局面。这些都是我参加中国作家南水北调工程釆风活动了解到的情况。

  我们采风团在河北邢台住了一晚,让我再次认识到水资源缺乏的可怕未来。邢台号称百泉之城,“环邢皆泉,遍野甘露溢,平地群泉涌”。但随着人口激增、城市规模扩大、工业加速发展,地下水过度使用,用水需求远远超过了区域水资源承载能力,邢台地下水位每年以5至6米的速度下降。百泉断流了,地下水位已降至100米以下,到了危险的边缘。在一个叫狗头泉的公园里,我看到的只有开挖的黄土,没有看到泉水。在河北邯郸,我用电烧壶装了宾馆的自来水烧开水泡茶,一杯绿茶泡得不见了绿色,倒见了杯中不少浮沉物,茶喝到嘴里,味道极差。据介绍,北方有700万人在长期饮用高氟水与苦咸水。在整个釆风的途中,我的心中仿佛一直听到,北京在喊渴,天津在喊渴,中国北方在喊渴。中国北方的大地,在静夜里发出了声声呼唤:水!水!清泉水!中信出版社最近推出《大水荒:水资源大战与动荡的未来》,作者费什曼在书中说:“我们亟需重新思考水,因为水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费什曼说得真对。

  我国政府历来都非常重视水资源的问题。经过50多年的论证、几代人的努力,在100多种方案的基础上,2002年12月国务院批准了《南水北调工程总体规划》,一幅南水北调的宏伟蓝图终于绘成。在长江的下游、中游、上游规划三个调水区,形成南水北调东线、中线、西线三条调水线路。三条调水线路,与长江、淮河、黄河、海河相互连接,构成了我国中西部地区水资源四橫三纵、南北调配、东西互济的总体格局。

  我参加的采风团走的是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团城湖位于北京海淀区四季青镇玉泉村,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终点,中线一期工程通水后,远涉1277公里而达的清波浩渺的水,进入容积127亿立方米的调节池,再根据需要分送至北京市内的各个水厂或存放在水库里。站在团城湖的明渠广场上,看着橫卧在明渠终端一座石碑上镌刻的“南水北调”4个大字,我突然有了一种亲切感。再过几个月,中线干渠通水了,那股从长江汉水流过来的水,一定会扬起波浪,向我这个在长江汉水边长大的湖北老乡打招呼的。

  我们的采风团从北京团城湖出发,沿着南水北调中线总干渠所经过的省份和城市南下。我想组织者这样的安排,其意深矣。我们逆渠而上,去采访、拜谒、寻找源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们南下朝拜给京华送水的源头。

  南下,南下,我们走邢台,宿邯郸,过郑州,访邓州,跨河北河南两省,进入湖北地界,在第7天里到达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源头丹江口市。在邢台,南水北调中线总干渠穿城而过,我们看到建在干渠上6座设计风格各异的景观桥;在邢台市与沙河市交界处,南水北调中线干渠以倒虹吸式穿过南沙河。在邯郸,南水北调中线总干渠与青兰高速公路连接线交叉,干渠以渡槽形式凌空而越。在郑州西30公里孤柏山湾处,南水北凋中线总干渠在这里由地面一下钻进黄河底部,然后从黄河北岸爬起来,与北去的明渠连接。这是南水北调中线的一个关键性工程,是1277公里总干线的咽喉。南来的水不能与黄河水交叉,要保持水质的纯净,只有从黄河底下通过。穿黄工程全长19.3公里,穿黄隧洞为双线有压输水隧洞,内径7米,采用新型预应力符合衬砌结构,单洞长4250米。这一工程难度大,历时5年才完成。

  湖北十堰市所辖丹江口市,是丹江口水库的主要库区,也是核心水源区和大坝加高工程所在地。丹江口水库首期工程始于1958年,完成于1973年。首期工程,丹江口水库淹没湖北均县、郧阳两座古县城,淹没耕地29.7万亩,移民安迀28.7万人。2002年南水北调工程正式开工后,丹江口水库大坝由160米加高到176.6米,再次淹没158.7平方公里,涉及十堰5个县市、29个乡镇,淹没耕地12.5万亩,移民安迁18.2万人。

  丹江口水库号称亚洲天池,国家一级水源保护区,中国重要的湿地保护区,国家级生态文明示范区,由汉江库区和丹江库区组成。长江水文局汉江水环境监测中心报告显示,丹江口水库水质良好,且有硬度低、溶解氧充足等优点,完全可以满足城市生活及工业用水的水质要求。

  站在丹江口水库的巍巍大坝上,面朝北方,我眺望我们刚刚走过来的迢迢千里总干渠,那是数万建设者们精心打造的高标准全混凝土浇注的长河。我看着脚底下那一库苍苍茫茫的清水,浩荡奔涌,深蓝如海,碧绿如镜,有一种肃然的感觉从心头升起。这里是源头,这里是起点,这一库生命之水在我们伟大祖国诞生65周年之际,将听从命令,从陶岔渠首大闸起步,沿着一条混凝土浇注的1277公里长河,向北流去,与中原大地相拥,用自己的身体,滋润中原,滋润华北。

  到那时,在北方,干渴之后得到甘露的人们,是否还记得给你们千里送水的人们?于是,我不禁要问:谁引清泉润京华?

  写这篇短文时,我梳理着采风笔记,阅读着有关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源头移民及大渠建设者们的材料,回忆在釆风过程中听到讲述者讲到动情处时也陪着流泪的情形,我一定要努力让读者知道谁是牵引着这股清泉滋润京华的人。

  南水北调工程,始于一个伟大的构想。1952年10月,毛泽东主席视察黄河,在黄河南岸的郑州邙山望着山脚下滚滚东去的黄河水,以诗人的想象、政治家的胆略说,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一点水是可以的吧!从那时开始,一直到2002年12月南水北调工程开工,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很关注这一问题,科学家们进行了多番论证,水利部门进行了多次规划设计,都付出了极大的辛劳。

  为了工程的顺利进行,湖北、河南两省的很多人让出家园,远迁他乡。两省一次次移民,涉及近百万人。关于湖北河南两省移民,国内有数位作家写出了好几本感人的书。移民们如何对故乡难舍难离,如何舍小家顾大局,如何千里迁徒乡愁不断,那是读来令人落泪的故事。可以说,他们为南水北调工程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

  而负责移民工作的大量干部,则是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做好每一家每一个人的工作。他们提出的口号是“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他们的工作方式是“5+2”、“白+黒”、“雨+晴”。面对群众的误会和不冷静,受到围攻谩骂甚至殴打,有的被围困在瓢泼大雨中,仍然耐心地给群众做工作。

  湖北丹江口市均县镇党委副书记刘峙清就是在搬迁移民的过程中猝然倒下的。2010年开始,均县镇作为整体移民的乡镇,仼务之重冠丹江口市之首。刘峙清和他的战友们一开始就全身心地投入。2011年4月1日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他早上5点就起床了,准备到镇政府食堂吃早饭时,在路上碰到移民反映问题,带到办公室,更多的移民来咨询、上访、签合同,错过了吃早饭时间,也忘了吃降血压的药。他在办公室解决了所有问题后,又赶往20多里路外的袁家店、马槽沟等几个村子听取建房建议,察看安置现场,到下午2点才回镇政府匆匆吃了午饭,然后又赶往丹江口市城乡规划设计院,沟通十几个安置点的规划情况。晚上9点20分,刚刚吃完晚饭,旁边的人说,早点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吧!他说半个月没回家了,今天顺便回去看看。站起身,头痛欲裂,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掏降压药,却什么都没摸到,他倒在了岗位上,丢下了90岁的老母、相濡以沬十几年的妻子和15岁的女儿,年仅42岁。刘峙清的故事,后来被拍成电影《汉水丹心》,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首映,感人至深。

  河南淅川县老城镇陈岭服务区干部安建成,负责区域内的425位移民离开故土。为了让搬迁的车队能顺利进村,他指挥推土机平路,这时冲过来一个手拿石块的老乡,说推土机铲到了他家的祖坟。原来这位村民的祖坟被荒草掩住,推土机误蹭了他家的祖坟。“你们不让死人安生,今天一定要让安建成给俺祖宗磕头祭拜!不然,推土机进不了村!”这话让在场的乡镇干部和村民们呆住了。安建成浑身躁热,男儿膝下有黄金,堂堂七尺汉子怎能屈膝?现场却有上百双眼睛盯着他看。不能因为这事耽误搬迁,影响南水北调。安建成没再犹豫,扑通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大声说:“老人家,乡亲们要搬迁了,今天惊动了您,我给您老磕头谢罪!”上百人的现场一片寂静,安建民的这一跪,跪出了移民干部的高风亮节和一心为民的精神。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推土机顺利进村了。

  实际上,在上世纪50到70年代,就已经有很多人为这个工程作出了巨大的牺牲。1958年9月,丹江口大坝动工修建,1973年建成。其间,湖北河南两省18个县117个公社的10万大军,水利部调配的1800多名水电职工及技术人员,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水工建筑系、施工系的毕业生200人,在深山里奋战了15年。这其中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有多少牺牲有多少血汗有多少故事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来。1969年1月26日河南陶岔渠首工程开工,当时的河南邓县即现在的邓州市,先上民工2万人,紧接着又增添2.2万人,河南南阳、新野、镇平、方城、社旗、唐河6县共上4.2万民工。那时候我们的物资水平还很落后,机械化程度低,民工们靠的是血肉之躯,靠的是一双手和两只肩膀,他们付出的劳动量不可计算。

  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提到当代的两位作家。一位是碧野,他本是中国作家协会驻会的专业作家,丹江口大坝工程上马后,他主动要求到丹江口深入生活,写出了长篇小说《丹凤朝阳》,这应该是写南水北调工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在这期间,他还写出了后来收入中学课本的散文《情满青山》。还有一位是邓县籍的军旅作家周大新,他在给一本书写南水北调工程的文集《穰原浩歌》所作序言中,说他当年作为民工,也到陶岔渠首工程工地干过,这在一个作家的人生经历中,也是难得的。这些作品与言说,为这段历史留下了生动的记录。

  2002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正式上马后,那些在中原大地,在燕赵大地和在京畿开挖千里长渠,修建为长渠配套的各种设施的建设者们,那些让长渠跨公路、过城市、穿黄河、越大野的劳动,比起上世纪中期近似原始的劳动,虽说多了现代机械的使用,但时间紧仼务重质量要求高,而且长期坚守工地,那种付出也是巨大的。

  河南省水利一局南水北调方城6标项目经理陈建国,带领项目部的400余名专业人员和1000多名民工,奋战在7.55公里的渠道衬砌施工工地上。他们的标段地质条件复杂,有5.5公里的膨胀土、1公里的岩石段、1公里的淤泥带,施工困难。但他们创新施工,敢想敢闯敢干,发明了许多施工的新技术,使得工程进度领先,成为国务院南水北调办树立的标杆建设单位。标段刚开工时,陈建国要组建项目班子,修建施工营地,修建沿渠道路,招聘人员,组织机械设备进场,协调征迁与施工环境,每一项工作没他都不行。这期间,他大哥和母亲先后去世,亲人病重期间他都未能回去看望,留下终生的遗憾。父亲75岁,有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老家的兄嫂带着子女外出打工,爱人带孩子住在漯河,也没法照顾老公公。陈建国就把父亲接到工地上,给他办张饭卡,委托门卫帮忙照料。陈建国带着老父亲修干渠成为佳话,他被评为感动中原十大人物,获河南省五一劳动奖章。在釆风团过郑州时,我看到陈建国,黑瘦黑瘦的,我和他简单地聊了聊,他沙哑着嗓子说,南水北调中线通水后,他要在他建的渠道里装一瓶水,亲手洒在大哥和母亲的坟头,让长眠在地下的亲人也尝尝甘甜的丹江水。他还要把爱人和儿子接到项目部,用引来的丹江水做茄汁面,一家四口坐在长渠旁,边吃茄汁面边看那一渠清水北去。

  细数之后,方知这一切得来是如此不易,多少人为此付出了心智和汗水,甚至生命。南水北调中线通水后,喝到从丹江口水库流出来的优质甘甜的水的人们啊,请你们永远记住引水滋润京华的人们,还要告诉你们的子孙,让他们也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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