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刘玉琴:叩问远去的时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25日10:12 来源:人民日报 刘玉琴

  将视线投向一位伟大的作家,在对过往踪迹的叩问中,感慨集真善美于一身的艺术形象的伟大,感慨作家波澜多姿的人生历程为杰作所做的非凡铺垫;期望内心深处与不凡灵魂的相遇,期望宏大深邃的思想提升单薄贫弱的精神——

  叩问远去的时光(沧桑看云)

  刘玉琴  

  开栏的话

  如今人们对于文学写作的各种可能性的探索日益丰富,也愈加清晰地意识到,对文学的欣赏,绝不仅指向辞藻的华美丰沛与否。或者说,读者的期待绝不仅于此。文学向现实、向历史、向人们的所知所感与所思所想开放,与之紧密联系的程度,应该远超我们固有的想象。从早年的大文化散文到近年来“非虚构”写作的热度,正表达了人们对文学的这种期待——

  期待文学能以它特有的方式,去体会时间与空间、人文与自然的奥秘,去捕捉人类心灵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闪耀出的值得珍惜的灵光。

  悠悠沧桑之中,一切人与事,都是流动的云。其实每个人都在看云。看云,写云,可呈现历史的诗意与文学的丰富。

  本报文学副刊作品版今起开设“沧桑看云”栏目,将着力推出并期待更多追求现实广度、思想深度同时漫溢诗意的文学作品。

  海明威是美国著名作家,曾被誉为美国国家精神的象征。但在他六十二年的人生旅程中,有二十多年时光是穿行在古巴的土地、河流上。他在古巴写下多部作品,《丧钟为谁而鸣》《富人与穷人》《过河入林》《流动的盛宴》《激流中的岛屿》……不朽名著《老人与海》犹如一颗璀璨的星,也在这里升起。如今,海明威离世半个多世纪,近日因参加中古文化传媒论坛活动来到古巴的我们,走在哈瓦那的街道和郊外,与一扇扇灯火通明的门窗相遇,才知道作家海明威至今仍被古巴人民所熟悉、所记忆。他的“人可以被消灭,不能被打败”的思想则不仅在古巴,也在世界回响。

  一、从“阿妮塔”到“皮拉尔”,钓鱼、出海,涉急流、历险滩,文坛硬汉书写打不倒的精神传奇

  古巴是一个岛国,位于加勒比海北部。首都哈瓦那如一颗明珠闪烁在古巴的西北部,享受着墨西哥湾碧绿海水的簇拥。站在哈瓦那,向北望去,海水的另一端,一百多公里之外,就是美国的佛罗里达半岛。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海明威来到古巴,观看一年一度的金枪鱼洄游——他要写一篇关于墨西哥湾随季节性流动的鱼的小说。而稍后的一次古巴之行,海明威兴奋地发现了钓大马林鱼的快乐。他喜欢这种鱼,“游动起来快如闪电”“身子结实得像大公牛”,每条重量从几十磅到上千磅不等。这项活动,讲究技术,考验耐性,海明威两个月钓了十九条。几次较长时间的旅游,海明威熟悉了古巴人海一样的性格和加勒比个性化的海。喜爱钓鱼狩猎的海明威,由此把自己介绍给了古巴,而古巴也接纳了海明威。他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沿着海明威的足迹,我们一一走过曾经的哈瓦那港、柯希玛尔码头,这是海明威当年常来登船出海的地方。但时光的冲刷,往日的盛景难觅踪影,曾经的喧嚣早已不再。只有大西洋依旧碧水深蓝,一望无际。5月的天气,是哈瓦那最好的季节。天空澄澈,海风轻抚。但在哗哗作响的波涛声中,透过岁月的流光,我们还是仿佛依稀看见了海明威乘着“阿妮塔”和“皮拉尔”号刚刚起程远去的背影。

  “阿妮塔”号,是海明威租来的三十四英尺长的汽艇,他和两个古巴最好的捕鱼人,驾驶着它开向波浪汹涌的大海,与咬了钩的马林鱼、金枪鱼角力,斗智斗勇。明晃晃的太阳把辽阔的海面变成斑驳陆离的金色世界时,他们携带着捕获的近五百磅重的一条大马林鱼归来,曾轰动了整个码头。“皮拉尔”号,则是海明威专门改造为供深海捕鱼之用的渔船。船身三十八英尺长,由古巴人担任大副和舵手、厨师。他们在海上多次遭遇罕见的暴风雨,暴风起处,海浪接天,“皮拉号”号仿佛滚动在水面上一般,危险无比。海明威总能临危不乱,有时亲自掌舵,冲破暴风骤雨恶浪,安全抵达目的地。这两只船上的许多故事和惊险传奇,后来成为海明威笔下最鲜活的素材,那个古巴大副甚至成了海明威书中的主人公原型。这些经历无疑构成《老人与海》一书的情节来源,换句话说,多次这样的出海经历,凝结为一本不朽名著的源头。这是海明威带着浓厚的兴趣,零距离探究生活,与古巴朋友共同生死,险境中与绝望抗争的结果。这种精神照亮了海明威的一生,也感动着无数后人。

  我们至今难忘小说《老人与海》中的故事。“老渔夫桑提亚哥在海上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第八十五天,老渔夫一清早就把船划出很远,他出乎意料地钓到了一条比船还大的马林鱼。老头儿和这条鱼周旋了两天,终于叉中了它。但受伤的鱼在海上留下了一道腥踪,引来无数鲨鱼的争抢,老人奋力与鲨鱼搏斗,但回到海港时,马林鱼只剩下一付巨大的骨架,老人也精疲力尽地一头栽倒在地上。那天下午,桑提亚哥在茅棚中睡着了,梦中他见到了狮子。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

  《老人与海》发表于1952年,书中的主人公桑提亚哥,是海明威所崇尚的完美人物的象征:坚强、宽厚、自信、善良,即使在人生的角斗场上失败了,面对不可逆转的命运,仍是精神上的强者。这种硬汉形象是海明威作品中常有的人物。他们在面对外界巨大压力和遭受厄运打击时,坚强不屈,勇往直前,尽管失败了,却保持了人的尊严和勇气。通过这一形象,海明威热情赞颂了人类面对艰难困苦时所显示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这也是海明威和《老人与海》至今令人景仰的精魂所在。海明威的坚强乐观,给了人们寻找希望的动力之源。

  二、从“小佛罗里达”到“露台餐吧”,通往海边的路短促又漫长。丰富多样的生活构成海明威别致的生命内容

  海明威住在古巴的日子里,居处始终离港口、码头很近,他的生活有风卷浪涌,也有波平浪静,但都与古巴人的生活分不开。海明威与古巴人感情深厚。

  “小佛罗里达”是古巴当今最著名的酒馆。我们从哈瓦那的新城出发,沿着滨海大道一路西行,约二十公里处,找到了哈瓦那老城——至今仍站在街角处的这家酒馆。夜幕深沉,霓虹灯招牌闪烁,这里曾是海明威最喜爱的地方。他无数次在这里喝酒就餐聊天。酒馆离海很近,不到两百米。走进酒店的大堂,不时有海风穿堂而过,尔后又悄然散去。酒馆纵深很长,长方形的大厅与椭圆形的大厅相接。看得出尽管光阴流转,酒馆却依旧保持着红色天鹅绒和黑色木头装饰的风格,二十多张餐桌有序摆开。虽近午夜时分,不少人仍举杯留连。海明威最喜欢喝的德贵丽和莫希托酒至今犹在,并且成了知名招牌。当铺着雪白色台布的深咖色餐桌,摆上如清泉落雪般的德贵丽、溪流横翠般的莫希托酒,只见细碎冰屑簇拥、新鲜薄荷叶点缀的透明玻璃杯内,风情万种,顿感凉爽生风。这两种酒都由朗姆酒加混合果汁调制而成。品味着海明威曾经的最爱,听着传统、欢快的恰恰恰音乐,恍若走进了海明威的多样人生。或许正是这多样人生的旅程丰盈了他的精神与灵魂。

  出了酒馆,踩着洒满月光清辉的鹅卵石路,走过著名的累斯萨瓦酒店,不远处,就是阿姆博斯·蒙多斯旅馆。这是海明威到达古巴的第一个落脚点。走进旅馆时,里面灯火明亮,人声乐声交错,几面雪白的墙壁上挂满了海明威的照片。在这里,海明威住过的511房间被创建成一个小型博物馆。一张显眼的红木大书桌,是海明威写下《丧钟为谁而鸣》等名作的地方。这里离海更近,站在顶楼的餐厅望出去,可以看到大海和海港入口,当年他的渔船就拴在街边的码头。那时来来往往的船只,一定打破过作家窗前的宁静。从旅馆到码头的路,海明威也不知来来回回走过多少番。如今,码头繁华老去,而海明威站在窗口望着穿梭的人流和船只,走上码头招呼着渔民一起出海,抬着巨大的金枪鱼、马林鱼从船上归来的场景,却在我们神往的脑海里拂之不去。它让人相信,海明威在这里的许多感慨和想象,一定被编织进了《老人与海》的情节里。文字筑起的大厦必定来源于丰厚的生活现场。

  在哈瓦那的郊区,还有海明威所喜欢的一座小酒馆——露台餐吧。那儿曾是一个小渔村。据说也是《老人与海》小说的背景。我们找到时,招牌上的灯火已灭,店已打烊。隔着栅栏往里张望,屋内的灯仍亮着,绿色的台布泛着浅浅的幽光。轻叩门窗,一阵窸窣声之后,主人为远道的客人破例开门。我们再次踏着海明威的足迹走进岁月的深处。酒吧里,尽头一隅,一道绳索拦住了一套桌椅。这是酒吧为海明威保留的永久坐席。坐席的窗外就是码头,大海正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海明威在这里的时光,也再一次伴着涛声穿过酒杯,与墙上的数十张海明威开怀大笑的照片一起,展示着一个伟大作家的生活履痕、心路点滴。当初海明威出海捕鱼归航时,总要在这个小酒吧休息、饮酒。那时杯酒五分,如今已升至三元、五元。可是变的是数字,不变的是人心,是景仰。时光散去,人虽变老,窗边的座椅却始终虚位等待海明威的归来。此时已过子夜,月光皎洁,黛色的天幕上白云依稀可见,椰子树影矗立成端庄的剪影。远处传来几声清晰的犬吠,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今晚的月光、涛声,连同北京的客人,一起属于海明威。

  三、“瞭望山庄”变成博物馆,海明威与古巴互相感念,精神遗产展示一代作家在人心中沉潜的深度

  离哈瓦那十多公里的地方,一幢建在山顶上的幽美的西班牙风格的住宅,是海明威在古巴居住时间最长的家——瞭望山庄。1939年至1960年,二十余年岁月抚摸着海明威浪漫而难宁的心。顶着午后灼热的阳光,我们走进山庄,院子里林荫蔽地,住房,泳池,塔房,网球场一览无余。山庄占地约二十亩,偏僻而寂静,几乎与世隔绝。在这里,海明威把对待孤寂当成了日常工作。《老人与海》写就于这里。

  现在山庄已变成博物馆,海明威的家人把这座海明威一生中唯一完全拥有的住房捐献给了古巴人民。经过古巴政府的投资修建,如今博物馆里存放着海明威生活中的许多原物。家具,私人藏书,毕加索的画作,还有挂在墙上的海明威远征时猎获的羚羊、黑斑羚和野牛的头。房子里,海明威的拖鞋放在床边,老花镜放在床头柜上,一台手提式打字机端立一旁,似乎时时等待主人在上面辛苦劳作。走进院子里,穿过游泳池,我们最关注的是海明威心爱的伙伴之一——“皮拉尔”号。此刻,渔船静静地躺在那里。多年来这条船一直停在山庄老网球场上永久的陆上码头,原来的深绿色已褪变成陈旧的灰褐色。曾经的惊心动魄早已远去。“皮拉尔”号似乎仍在静静等待,只是再也等不来启航的命令。可是海明威对大海的向往透过渔船留了下来,一艘永远不会起锚的船,承载的精神不朽。

  1954年10月28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曾从斯德哥尔摩传到瞭望山庄。异常高兴的海明威被古巴朋友围在中间接受热烈祝贺。“古巴什么东西都好。”海明威说,要是住在其他地方,绝对写不出《老人与海》这本书。彼时,海明威或许想起了许多古巴朋友——他们为他划着扬帆小艇,出没在海洋急流之中,硕大无比的海鱼就在那里。海明威对他们表示深深钦佩。他跟着他们学习漂浮捕鱼技术,在不同深度处下线,观察他们怎样操作长钓鱼线,怎样把上了钩的金枪鱼从钓鱼线卷盘上取下,怎样拖着小艇在风浪中前进。他看到了古巴人的勤劳、诚实,从不自命不凡,乐意相互帮助。他和渔民之间一直相互爱戴。当年面对记者提出的有何获奖感受时,海明威这样回答,“现在我非常幸福,因为我成了获得诺贝尔奖的第一个普通的古巴人。”此时,海明威把自己当成了古巴人。后来他多次说自己是一个古巴人。海明威在接到同奖状一起来的大奖章后,把奖章送给了古巴,把它献给了古巴人民。

  有人说,海明威之所以住在古巴,是因为古巴离他所描写的大海最近。其实还因为他在古巴有许多朋友,在这里他被人看作是另一个古巴人。海明威的第一块纪念碑就设在离山庄不远处的一个小渔村。当地的渔民曾每人捐献一个铜的止滑栓或旧的螺旋桨,让艺术家用来铸他的胸像,以纪念他们的朋友。

  在古巴,我们感受到古巴人对海明威的巨大热情。以海明威名字命名的街道、旅馆、酒店众多。海明威博物馆是古巴客流量最大的博物馆。哈瓦那乃至全国各地,纪念海明威的活动时常举行,古巴的很多地方,海明威都成了一个文化象征。这种纯粹的热情源自作家对这个热带国家及其人民的热爱。

  海明威在古巴度过的那段时光的特殊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散发其应有的光泽。他和古巴的关系,说明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分属何种民族,人与人之间,人与生活之间,人与理想之间,无疑需要真诚、信任和互相尊重,需要勇气、坚定和激情梦想。这是人类相亲、延续的前提,文明前行的灯火。人类的坚强乐观、交融创造,是社会进步的重要基石。海明威用他对生命的激情,所写作品的优美,再次向人们展示了伟大的作家不是孤芳自赏的,是生活热流和灵感生发馈赠的结果,是生命破蛹前的深厚积蓄和波澜壮阔理想的相互碰撞……

  一位英国作家说:“世界上没有哪个作家能像他一样对别人的创作产生如此直接的影响。”丰富的经历、开阔的眼界和独特的风格是成就海明威的重要因素。他不光有多样的生活经历,还对海洋生物有深入研究;亲历过一战、二战和西班牙内战,身中两百多片炮弹碎片,数次重伤;曾赴中国采访,写过六篇有关中国抗日战争的报道……在古巴,越走近海明威,越能感受到坚硬外壳下面,有鲜活的心灵在跳动。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人是一个谜”。混沌、激荡的人生之流下面,时常隐秘着宏大深邃的本质。海明威以他的杰作,划破了人生的表层,切入到人生的最深处。他用生命燃起的火花,用跌宕多姿、丰厚沉实、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历程,为自己的作品做了最好的注解。他希望注满热情之血的生命之船,沿着最激昂坚定的方向,在奔腾不息的生活河流上,穿梭得自然、惊险、生动。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你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那你就会永生。海明威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使生命获得了别样的精彩。

  如今,在一切都如此繁华喧嚣,精神和思想却需大力构建的当下,来到古巴,将视线投向一位伟大的作家,在对过往踪迹的叩问中,感慨集真善美于一身的艺术形象的伟大,感慨作家波澜多姿的人生历程为杰作所做的非凡铺垫;期望内心深处与不凡灵魂的相遇,期望宏大深邃的思想提升单薄贫弱的精神。这是一个缺少大家的时代,许多人失却精神根基成为漂泊的浮萍,而当年的海明威却以漂泊的姿态打下了生活和精神的坚实的地基,这不由引人深思。

  制图:蔡华伟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