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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孔二皮进城记》是一部讲述乡村代课老师在教育正规化的时代进程中被清退的故事。从2010年开始,中国开始全面推进并校政策和教育正规化,所谓并校政策,就是相邻几个山村的学校并到一个希望小学里,原来在各个村庄里的“土老师”,需要重新进修,考一个上岗证,获得教师资格,否则面对他们的就是被清退的命运。这个社会事件的讨论,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停止,这些“老师”没有正规学历,有的是跟着父母读的书,有的仅上过小学,或者初一初二,因为年龄大,因为要照顾家庭,因为残疾丧失劳动能力,他们没有去南方打工,留在村子里给这些孩子上课,学费是一只鸡或者半袋米。
我大学毕业在教育部实习的时候,协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完成了一部纪录片,叫《西南五省的非正规教育》,纪录片摄制组去了青海、贵州、甘肃、陕西,最后到云南,大概有将近4个月的时间。纪录片主要是针对非正规教育现状拍摄的,那个时候还没有教育正规化运动。我比较完整地看到了在最偏僻的牧区、最荒凉的山区里千千万万的孔二皮们,以及他们真实的生活状况。比如,在贵州,离黄果树瀑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十八九户的小村庄,老师带着学生,上午出来做导游,下午打猪草,在打猪草的野地里休息的时候上课;在青海的一个牧区小学,有一个孩子病了,老师骑着马跑了几十里到他家给他补课,生怕他落下学业……这些老师的共同理想就是希望他们教出来的孩子能够走出这里,考中学、考大学,展翅翱翔。
因为这段经历,使我拿起笔来,希望能为他们说些什么,我知道教育的正规化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我也知道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一定会给他们造成伤痛,那个伤痛非常具体,是对他们个人价值和生命意义从根本上的否定。就好像我剧中的主人公孔二皮,他愤怒的是,有人说他没资格当老师,那份悲凉和愤懑,比杀了他还难受。我愿意把心贴在地面上,和他们在一个频率上呼吸,感受他们的苦难,为他们抒发心声。这就是《孔二皮进城记》这部作品的由来。
我一直认为,文艺作品并不能解决任何具体的问题,它不能解决交通拥堵的问题,不能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创造具体的价值,它甚至很容易被人忘记,但是它可以抚慰伤痛、记录时代,可以替弱者说话,可以让我们在生活中停下来打量一下自己,让我们记住孔二皮这样的人,他虽然自小残疾,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这么多年让一个村子的孩子都认字读书,没有变成文盲,这是他伟大的地方,不论怎么感谢都不为过。孩子是未来,没有孔二皮这样的人,中国的未来会减少很多色彩和质量。
我刚写完剧本时,有一些人问我,直到今天还有人在问,你为什么选一个有争议的题材?我想说的是,因为那是我们这些创作者和电影人应该做的事情,感谢所有为这个民族的未来作出贡献的人,记录好这个时代,发出我们的声音,这是我内心对孔二皮这部作品的判定。它是一个我热爱的中国故事。
《孔二皮进城记》在叙事上采取了一个比较中国化的叙事方式,不以事件为主,完全聚焦在人物身上,以他的喜怒哀乐为轴心,画一个圆,记录他的行走和情感半径。这部电影有105场戏,孔二皮大概是102场,几乎是毫无间歇地连续塑造人物,这种写法接近于中国戏曲的折子戏,一个主角唱满台,像《杨三姐告状》《华容道》《武家坡》,把人物心思的起伏全部表现出来;在表达方式上,去掉一切修饰,只用口语,接近于明清时候的绣像白描,这也是我的一个尝试。对于以塑造人物为主的小成本影片,似乎还是有一点点收获。
中国古代文学有很多优秀的遗产,像叙事模式、特殊的戏剧表达技巧,中国电影在这方面的开掘是不够的,我们总在说全球化,但是民族的审美趣味和艺术传统,绝对是以差异化为前提的。我们可以很快认出来日本电影、法国电影、英式电影、好莱坞电影,他们独有的叙事模式,是从他们自己的文学传统里继承下来的,是很多戏剧人和电影人开拓和实验出来的。像中国电影《城南旧事》《天云山传奇》《小城之春》《秋菊打官司》《霸王别姬》,这些都是特别优秀的中国式叙事的典范,他们是从唐诗宋词里出来的,从文学传统化到影像上的,中国电影能够崛起于世界,它一定不会单纯地依靠3D技术、电脑特效,只有用最具中国魅力的独有叙事方式讲述好中国故事,中国电影的道路才能越走越宽。
作为一个电影人,我觉得这是所有创作者的责任和义务,对好莱坞的学习和对民族叙事形式的探讨,对商业化的开掘和对艺术的探索,应该并行不悖。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让中国电影走到世界上去,如同我们通过《小鞋子》认识了伊朗,通过黑泽明、岩井俊二认识了日本一样,让全世界都能熟悉和了解中国人的面孔和精神,我非常期盼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