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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红豆生南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24日15:28 来源:羊城晚报 乔 叶

  1

  词语常常是有出身的,有的出身柴扉,有的出身朱门,有的出身勾栏瓦肆,有的出身钟鸣鼎食。而有的,仅仅出身于美,比如丹霞。

  我从不曾想过“丹霞”一词的初始之处竟然是曹丕的《芙蓉池作诗》:“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这诗早就读过,却以为丹霞一词在这以前已经自然而然地有了,不知道这居然就是丹霞的出身。

  真是好出身。

  词语常常也是会成长的。由史料看丹霞的成长,也是蛮有趣的事:1928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地质学硕士学位的矿床学家冯景兰在丹霞山注意到了被风化侵蚀得千姿百态的红色砂砾岩层,便将其命名为“丹霞层”。1938年,构造地质学家陈国达把这种红色岩层上发育的地貌称为“丹霞地形”, 1977年,地貌学家曾昭璇才第一次把“丹霞地貌”按地貌学术语来使用——丹霞地貌由此定格。2010年8月1日,经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表决通过,丹霞山与贵州赤水、福建泰宁、湖南崀山、江西龙虎山、浙江江郎山共六个丹霞地貌风景区以“中国丹霞”名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由此,“丹霞”一词位列仙班,由江湖之远登临于庙堂之高。

  看着资料中六个丹霞成员名字后面小括号里的标注,我觉得格外有趣:贵州赤水(青年早期),福建泰宁(青年期),湖南崀山(壮年早期,青壮晚年丹霞地貌均有发育)……呵呵,丹霞居然还在发育,还能发育,还像人一样根据发育状况来界别青壮老年。

  广东丹霞山是壮年期——最为成熟最为圆融也最有味道的壮年。

  忽然想,正值壮年的丹霞山,他应该像人一样,也会有情爱吧?他情爱的信物,又该是什么呢?阳元石和阴元石是不是呢?

  2

  那一天,我们去看了阳元石,又去看了阴元石。

  阳元石,阴元石,一男一女的生殖象征物。我一向不喜欢导游们那些牵强附会考验低端想象力的介绍: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好在到了阳元石和阴元石那里,他们都沉默了下来,不再去循循善诱。

  这两个地方,是该沉默。

  它们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它们本身就是。

  不由得想起《红楼梦》里的一段。第三十一回,湘云和丫头翠缕聊天。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呢。”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要说和人一样,我怎么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呢?”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爱说。这叫人怎么答言呢?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一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相比于翠缕,湘云是知识分子,话繁复,道理多,说得玄,说得深,说得巧,说得妙,可是我这个乡下丫头还是觉得翠缕的总结更投自己的脾气——这大千世界,无非阴阳。

  于是,看着阳元石和阴元石,我只觉得丹山碧水,红绿参差,阴阳对照,至柔至刚。而这阴阳都是如此天真、明澈、朗健、大方。各具其美,让人敬畏。

  据说有诗如此歌颂阴元石:“一朝发现游人涌,原来此物出英雄。”——英雄不英雄的倒不打紧,只是阴阳相谐诞生出了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能爱能恨能悲欢的鲜活生命,因了这些生命,这世界才是这般紫陌千层软红十丈,令我们爱恋和歌哭。

  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不过,要论起情爱的信物,阳元石和阴元石都不能算吧。它们都只是情爱的工具。

  那么,红豆该算么?

  3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王维的《相思》,我觉得非得如此一句一排版才能表达我的喜爱。如果不分眉眼地把这首诗排到一行去,简直就是对它的亵渎。据说这是唐朝的梨园弟子最爱唱的歌词之一。天宝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南,经常为人演唱它,听者无不动容。

  一千多年后的我,每次读到它,也无不动容。

  红豆生南国,南国有红豆,丹霞在南国,因此从逻辑上讲,丹霞便有红豆……忽然想:如果以天神四海八荒的视角向下俯瞰,以丹霞山的色泽、形状和规模,她该是南国——不,也许是中国——最大的一颗红豆吧。

  张爱玲在《白玫瑰与红玫瑰》里形容一个人爱恋另一个人:“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丹霞山可是南中国心口上的一粒朱砂痣?是谁因她起了相思?

  4

  事实上,丹霞山确有红豆。那天,夜色中,灯光下,我在阳元村一家名叫“红豆兰庭”的小店门口穿红豆。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铁线,一根红丝线,一把打了细眼儿的红豆,就是全部的物事。我一边慢慢地穿着,一边听着年轻的店主——也是阳元村的支部书记讲着他和一个湘妹子因红豆结缘的故事,那个湘妹子,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他们也已经有了红豆公主。

  他不大会讲,有些笨笨的口音。我也不大会穿,笨笨地捏起一颗又一颗红豆……《大长今》里有一个情节,古时深宫的御厨房,为了训练宫女们的手感,就让她们练习把松针穿过松子——松子里有一个天生的很小的孔。最聪明的宫女很快就领悟到:最好的方式是盲穿,也就是不看松子,也不看松针,而是凭着意念用松针去寻找松子的孔,然后穿过。

  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要求:心静。心静如水时,心上便有一双明眸。再细的小孔在这样的明眸里,也是大道通途。

  我功力不达,心自难静,于是只能看着红豆上的小孔,一颗一颗地把它们穿过。终于穿好了21颗红豆,2颗做垂饰,19颗是正饰。19是“要久”。2是“成双”。21是“爱你”。我自己给自己如此解释。有朋友评说这种数字迷信:“是不是很无聊?我们的无聊无可救药。”可是,以红豆的名义,此时,我就是喜欢这种无聊。怎样?

  心再不静,穿红豆的时候,因想着一个人,我也有些入了禅。一边相思一边入禅,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可是,谁说相思不是一种禅?爱不是一种禅?

  ——爱是修行。是这人世间最大的修行。而在这场大修行中,小小的我,竟不知该如何把自己的爱对他相告:怕重,怕轻,怕高,怕低,怕俗,怕雅,怕文艺腔,怕家常调……那就不说吧。让这丰盛结实的爱,尽沉默于这红豆中,炼成既寻常又绚烂的信物——不,这红豆不赠出去,所以也不能算是信物。

  忽然想:要什么信物呢?情爱本身难道不就是最好的信物?

  信在心中,无物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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