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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曾经感叹:“常规的音乐很少能跟影像融为一体。理想的办法是搞一条由噪音组成的声带,请一位乐队长来指挥。 ”他所谓的“噪音”也就是我们说的声效。显然,老头儿更愿意使用画面内本来应有的声音而不是突兀的配乐。这种追求写实的素朴美学无形中对影片如何保持观众的注意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谁都明白配乐可能带来的好处,尤其是在当今这个注意力涣散的时代,它被当作提神和催情的灵药而滥施于银幕。如若一个导演依然坚持对音乐的节制,其实是他对叙事节奏和影像感染力有着极度的自信。
在《安纳托利亚往事》绵延两个半小时的声带上,一个名叫努里·比格·锡兰的土耳其导演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声效交响乐。弦乐般呢喃的足音、三角铁般精致的杯盘声、车轮碾过沙砾路面宛如呜咽的黑管、远方的雷声定音鼓似地划开了空阔的场域、一列不期而至的火车在钢轨上磕出了节奏、风在树叶和草丛间吟出了女中音的悲伤、钢琴般脆响的流水反衬着高原深秋寂寥的虫鸣和犬吠,它们共同裹挟着各种嗓子里奏响的念白,如同对位精准的众多声部,以复调的形式,时而疏松时而密集地向前伸展着,侵入影厅的每一条缝隙,霸占每一双耳朵,将观众无可逃避地置换进故事的时空之中。
这种声音设计策略无疑是对习惯了配乐铺陈的流行观影体验的颠覆,在让耳朵重归自然和现实的同时,也让眼睛和心灵回到生活流的图像和思考的状态。事实上,这种强烈的个人创作风格并不是《安纳托利亚往事》独有的,而是贯穿在锡兰迄今所拍摄的七部剧情长片中。作为土耳其当下现实的冷静的旁观者,他一直试图用风格化的视听语言构建一种另类观看,将观众从娱乐的消费心理中召唤出来,去完成一次与严峻的社会人生达成谅解的光影之旅。锡兰迷恋的形式技巧说白了是一套指向心灵救赎的银幕仪式,是通往静观与自省的台阶,是必须营造的严肃气氛,因而他对那些可能带来干扰的流行样式的警惕与排斥是无关标新立异的。
短短十二年间,锡兰五进戛纳五获奖,翻遍影史怕也找不出第二人。应该承认,在好莱坞式的情节剧主导电影市场的今天,一些重要电影节的存在是对多元观赏的捍卫,是对电影本应有的教化与反思功能的捍卫。 2003年戛纳初次礼遇锡兰,正是看中了在他身上有着社会学者的敏锐犀利与诗人的忧郁优美的奇妙结合。在那部获颁评委会大奖的《乌扎克》中,锡兰呈现了一对先后来自乡村的表兄弟在伊斯坦布尔的同一屋檐下产生分裂的过程。这种发生在发展中国家经济崛起背景下的进城务工故事很容易被处理成西方视野中的又一个东方猎奇景观,然而锡兰却为影片确立了一个更具普遍意义的现代性命题——冷漠。当以金钱为结算方式的商品交换原则终于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突然发现商业伦理成了当代人性的一部分,人情冷漠的程度成了衡量发达的指数。 《乌扎克》在观众眼中显现的绝对不是一个有关他者的故事,它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三只猴子》则进一步将商业伦理对传统家庭结构的侵蚀与瓦解引向了同一屋檐下的直系亲属。冷漠再次成为锡兰割开生活现象表皮的锋利的手术刀,不同之处乃在于冷漠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层次和更残忍的真相。为了过上好的生活,身为司机的父亲可以选择替老板顶罪来挣钱,而对其因入狱造成的家庭角色缺位采取冷漠。同样为了好的生活,母亲可以出卖肉体而冷漠夫妻的忠诚。还是为了好的生活,儿子决心与母亲联盟而冷漠父亲的信任。都是为了好的生活,动机无辜得让人无法拒绝,内里却满是利己和私欲。尤为犀利的是,母亲从被迫上床竟至缠上老板,这个中年已婚女人因为一出偶发事件被陡然唤醒的对浪漫爱情的隐秘渴望,怕是最能激起影院中被婚姻压趴下的人们的共鸣。如果你不敢也不想正视这一点,那便是锡兰挑开的关于你的冷漠。
时隔三年后的《安纳托利亚往事》一反锡兰从影以来以家庭成员为线索的叙事模式,转而采用了群像式的结构。虽然人物关系不再是亲属,但通过这些由一桩命案而拢聚的人们的话语和行动,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更多个处于社会剧变中的土耳其家庭从他们身后逐渐显露出来。这部空间不断流动的影片自始至终伴随着对冷漠的低吟:男人间的坚硬、身份间的敌意、生活的苟且、工作的机械、家庭的崩解、驻守的无奈。我们突然发现冷漠并不需要具体事件的撩拨,它无处不在、扑面而来,写满了这群疲惫的中年人的每一个生命时刻。
似乎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从他们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句台词里毫不费力地将冷漠萃取出来。这种将冷漠直接与人生某一阶段挂钩的做法,无疑是对中年危机的高度概括:我们终于成了社会中坚,终于彻头彻尾地沦为了制度的产物,冷漠就此与正常画上了等号。有意思的是,这曲写给中年的悲歌并非全然是绝望的。村长沉静柔美的女儿一度软化了前60分钟男性世界的坚硬,如微光闪过的女性之美使医生想起了前妻,使罪犯痛哭流涕。94分钟时检察官形容被害人的长相像克拉克·盖博,致使紧绷的命案现场响起一片难得的笑声,森严的上下级关系也在随后的玩笑中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松动。
又是三年,在刚刚落幕的6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锡兰凭借《冬眠》完成了登顶。那些熟悉的运镜方式又一次奔涌而来,就像一个远方朋友的来信,虽然只字片语,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电影是令人玩味的,同时又是简单的。一个出色的构图、一次摄影机的穿行、一组巧布的光线、一段梦一般的节奏,都有可能让我们瞬间被打动,久久无法释怀。摄影师出身的锡兰是少数能发掘大自然灵性和有能力将杂乱场面的图像优美化而又不损及写实风格的当代导演。他能用最美的视听语言表达最沉重的主题,如同诗人用最优雅的句子刻画忧伤。本雅明曾经将波德莱尔称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在他看来,波德莱尔不仅辞藻优美,而且深深忧虑着工具理性对人性的侵蚀。所以我愿意将锡兰称为发达影像时代的抒情诗人,因为他悲天悯人,总在苍茫大地上寻觅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