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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文坛巨匠萨拉马戈:作家除了写作还要干预社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7日15:12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康慨

  诺奖得主、葡萄牙语作家萨拉马戈的作品被系统译入中国。人们可以看到这位深刻的寓言家般的作者更丰富的作品。他不仅是一位小说家,更是一位公民,终身坚持着知识分子介入社会的批判精神。

  已故葡萄牙著名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多部作品突然密集进入中国市场。范维信译《失明症漫记》(再版)及其续作《复明症漫记》刚刚上市,小说《双生》《石筏》《洞穴》《死亡间歇》和杂文集《谎言的年代》也已出版或即将出版。

  萨拉马戈这个小语种的作家突然间引发了阅读热潮。而问题是,我们为什么应该读萨拉马戈?

  直抵现实的寓言家

  许多人把《失明症漫记》当作萨拉马戈最著名的作品。小说于1995年出版,两年后英译本上市,中文版出版于2002年。尽管巴西导演费尔南多·梅雷莱斯在2008年把它拍成了英语电影,但其声名更多地源于小说自身——一部显而易见的政治寓言所带来的迫近感。

  在小说中,失明成了一种传染病。“失明症在蔓延,但不像突然出现的海潮那样汹涌澎湃,而是如同千万条涓涓细流缓缓渗透,逐渐把土地泡软,突然把它变成一片泽国。”政府决意隐瞒,伪称“白眼病”,并将所有失明者关进精神病院,以恐怖和暴力手段严加管控。只有医生的妻子未被传染,但她佯称染病,以陪伴失明的丈夫,于是成了盲人世界里唯一看得见的人。她看到的不只是没有人性的政府,还有那些黑心的失明者。在精神病院里,人性之丑和欲望之恶充分地暴露着。

  《复明症漫记》于2004年出版,接续前作,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国家,为抗拒独裁政府,83%的国民心灵感应,在选举时投了空白票。“混乱,惊愕,还有嘲弄和讥讽,一时间横扫全国。”政府派出大量特务,使用种种技侦手段,以求揪出幕后黑手,破获国际阴谋,惩罚那些“堕落分子,不法分子和颠覆分子”,却毫无头绪,政府于是宣布首都戒严。不料,“在这样的形势下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首都居民生性诙谐,富于讽刺的兴致和嘲弄的传统,他们不会放过这样的情节,一个在事实上和法律上均名正言顺的政府实施了戒严,却因此成了被围困的政府。”

  不难看出,《失明症漫记》和《复明症漫记》有反乌托邦小说的特点,书中的人物甚至没有名字,他们不是叫作“医生的妻子”或“斜眼小男孩”,就是“第一个失明者”或“歹徒首领”。瑞典学院在诺贝尔奖的授奖辞中对萨拉马戈如此赞扬:“他那为想象、同情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触动着我们,使我们能再次体悟难以捉摸的现实。”

  终身反对派

  1998年10月9日午后,萨拉马戈来到法兰克福机场,准备回家。登机前五分钟传来喜讯,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出版商立刻把他叫回书展现场,到摊位上接受欢呼。在当天的稿件中,《纽约时报》如此向美国读者介绍这个75岁的欧洲人:大高个儿秃头男,戴有色大眼镜,表情严肃,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葡萄牙语作家,持证的共产党员。

  1968年,欧洲左翼知识分子大量退党,萨拉马戈却于次年冒险加入尚处地下的葡萄牙共产党。1989年后,国际共运陷入低谷,他仍然不肯退出,并至死保持共产党员的身份。他说,共产主义信念于他如同雄性激素,纯然发自骨肉深处。“我是个受荷尔蒙驱动的共产党员,”他生前告诉BBC记者,“我体内有荷尔蒙,让我长胡子和别的东西,也让我成为共产党员”

  若泽·德·索萨1922年11月16日生于一个赤贫农民家中,“萨拉马戈”实乃村民拿来取笑他们家的诨号,意为野萝卜,却被村执事误写入他的出生证明,从此将错就错。他年少时读不起普通中学,12岁就进技校,半工半读,毕业后替人修车,开锁,后全凭自学成才,以翻译和写专栏起家,跻身报界。

  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爆发不流血的康乃馨革命,共产党如日中天,萨拉马戈随即获任《新闻日报》副总编,几乎将其改造为葡共机关报。但他难容异己,对党外人士和要求多元声音的员工打击报复,动辄解雇。一年后,温和右翼掌控国家政局,萨拉马戈便被清除出了报业。此时他年过五旬,政坛失意,晚年失业,只好发愤从文。1980年,他完成第二本小说《从地上站起来》,以新秀的姿态登上文坛,这已是其无名处女作《罪恶的大地》出版33年之后。随后,1982年问世的《修道院纪事》大为轰动,令他大红大紫于花甲之年。

  许多学者将《修道院纪事》视为萨拉马戈最好的作品,但耶鲁大学教授、《西方正典》的作者哈罗德·布卢姆更为推崇他1991年的《耶稣基督福音》。这部颠覆主流宗教观的作品出版后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政府以冒犯天主教为由将此书查禁。萨拉马戈怒不可遏,愤而选择自我流亡,跟着西班牙女友皮拉尔·德尔里奥回了娘家,后定居于加那利群岛中的兰萨罗特岛,直到去世。他始终不改对教会的抨击态度,小说《该隐》出版于他去世前半年,为杀弟的该隐除罪,转而责难上帝,将《圣经》称为“残暴与人性至恶的细目”。

  生命中最后几年,他小说新作不断,还热心上网,亲笔频繁更新博客,视之为开展政治批判、倾泻道德怒火的快捷工具,而后结为杂文集付梓。在他看来,虽然今日技术进步,道德却比过去更为沦丧。他甚至不忘抨击英国议员用公款买狗粮。“真不害臊。”他说。

  在芬兰旅行时,他被问到作家的职责是什么。“写作。”他答,“但作家也是公民,要像一个公民那样干预社会。”

  他的确时刻以公民和反对派自居,一辈子不肯俯首。2010年6月,他的一份长篇讣闻曾这样写道:“他反对过军政府,反对独裁,反对教会,反对美国对古巴的封锁,反对布什和布莱尔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领,反对任何政府对任何文学作品的任何审查,反对伪善的和吃人的资本主义,反对全球化,斥之为新极权主义和跨国公司控制下当代民主的失败,因此后半生争议不断。”

  “萨拉马基斯克”

  1998年诺贝尔奖得主公布后,中国有媒体立即刊文《鲁迅文学奖先看中萨拉马戈》,因为范维信译花山版《修道院纪事》已在半年前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彩虹奖”。而在瑞典,《哥德堡时报》刊印大字标题,称他为“萨拉马基斯克”(Saramagisk),意为“萨氏魔幻”。《修道院纪事》正是这种魔幻风格的代表。小说以三重奏形式讲了三个故事:一、国王若奥五世劳民伤财,以举国之力建造大修道院;二、洛伦索神父为逃避宗教裁判所迫害,谋造飞行器“大鸟”上天;三、独手勇士巴尔塔萨尔与异视姑娘布里孟达相爱,并助神父研制飞行器。布姑娘认为,太阳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皮,铁皮大鸟就能上天——真的上了天。后来出了误飞事故,爱侣分离,遍历人间恶行之后,肉身成灰,而灵魂永聚。

  1986年的小说《石筏》写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场面:葡萄牙和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沿比利牛斯山脉与大陆断裂,脱离了欧洲,滑入大西洋,径直向语言同宗的南美大陆漂移而去,以寻求自己的文化认同,结果漂到中途,便撞上了亚速尔群岛。

  萨拉马戈的小说有两大特色:一是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二是他连绵不绝的语言风格。他很少使用引号(中译本有,但仅限于专用名词),人物对话与小说叙事似乎无缝相连,宛如内心独白,又如《纽约时报杂志》的费迪南达·埃伯斯塔特所言,仿佛在连续放映一部默片,而影院里空空荡荡,观众仅有一人,即萨拉马戈的叙事者。著名的英国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说,这位叙事者的声音好像出自“一个狡猾的葡萄牙老农,他洞悉一切却又一无所知”。

  在2005年的《死亡间歇》中,萨拉马戈拿死神开了个玩笑,讲死神娘娘厌倦了遭人嫉恨,决定罢工,结果世界大乱。医院人满为患,人们老得不能再老,但就是死不了,整个养老金系统也因此濒于崩溃,政府面临破产,于是教会出马,请求死神娘娘重新上岗。“最后,我们发现,生的唯一条件,就是死。”萨拉马戈写道。

  2010年6月18日,因长期患病后的多器官衰竭,他在自我流亡18年的西班牙外岛家中去世,享年87岁。回想1997年3月,萨拉马戈访问北京并出席《修道院纪事》中译本首发式,他告诉中国读者,希望死后在墓碑刻上如下文字:“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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