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思念露水

　　思露，是因为思念童年。童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童年的记忆会跟随你一生，岁月越是长久，它越是显得清晰可辨。昨夜梦中就有露水，似与久别的童年之友重逢，不亦快哉？

　　露水，是大自然赐给人们的圣物，一个早起晚归的农夫，对它的感情是淳厚的，因了它可以浸透人们的骨骼，甚或灵魂。

　　露水的形成乃自然现象，就如雪雨风霜一样的平常。白日里阳光照射，地气和植物的水分蒸发，停留在空中，夜晚气温下降，气体凝固，成为露水，像珠玑一样闪动在植物的叶片上。童年时不懂此理，有些好奇，就去问母亲，她笑着说，那是九天仙女浇花的水，泼到了人世间的，喝了人长寿，洗了脸变漂亮。

　　我又追向，那么巴彦老伯的脸为什么又黑又粗糙呢？难道他小时候没用露水洗脸吗？母亲悄声说，那是因为他小时候淘气，掏鸟窝把鸟蛋都捣碎了，又偷着喝他爷爷的酒，仙女生气，就惩罚他，露水就不给他漂亮。听了这番话，我再没有去掏鸟窝和老鹰的窝，也不去和爹讨酒喝了。现在想起来也觉好乐，也感亲切。母亲诊治我的淘气，药到病除，充满了智慧。

　　童年的我，对母亲的“处方”坚信不移。也相信，露水的神奇功能。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农忙季节经常离校去点种或者帮锄。一般情况下黎明即起，走在带露的草丛或者庄稼地，经常用露水洗脸或者吸食。我还备有一个带盖儿的小玻璃瓶，劳逸时间，总把露水点点滴滴弄进瓶子里，回家时带给母亲。母亲总是笑眯眯地接过去，一口饮尽，并说，以后路上渴了还是自己喝吧，妈妈不是有水喝吗？我却说，不，这是让你长寿的。妈妈点点头，不再言语。

　　有一年，家里的狗患了疯病，父亲抚摸它时，被它咬了一口，治不好会死人，我们全家忧心如焚。除了吃药涂药之外，我每天早起，去收集露水，为父亲的伤口洗涤。后来不过百天，伤口愈合了，父亲并没有因狂犬病而出现意外。后来，父亲总是亲昵的拍拍我的屁股说，要不是我儿子，说不定我也疯癫了呢。

　　现在想来，以露水洗涤伤口，说不定真是起到了治疗作用。露水，其实就是天然的蒸馏水，不但干净，而且我相信，它还含有某种矿物质和草叶花叶的特殊成分。那时的农村，不知道农药和化肥为何物。自然环境清澈明丽，绝无半点污染。我们随时掬起河湖水或湿地水饮之，从不闹肚子或生病。

　　我喜欢草叶花叶庄稼叶上的露水，看它们被风吹动的样子，就高兴。因为那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露，是液体的珠玑。它甜、它清凉、它透明如玉，它解渴、它会洗涤我身上脸上的汗水或淤泥。那真是圣物。至今，我把它珍存在记忆的最清洁处，惟恐有所污染。

　　那时候我的家乡，野山野水的，自然条件极好。山里有獐狍野鹿，甚至有过东北虎。野猪成群，最多的一群大概有2000多头。飞禽种类也多，山鸡、秃鹫、金雕、鹌鹑、各种水鸟，还曾有过濒临绝种的朱鹮等。河里有大鲇鱼、草鱼、鲤鱼、鲫鱼等多种。昆虫的种类数也数不清，简直可称昆虫王国。光蚂蚱就不知有多少种。常常有蚂蚱和蝈蝈，趴在草叶上吸食露水，就像婴儿吸食乳汁，或用前腿掬起露水洗脸或洗翅膀。而后振动薄翅，去掉污物。那个动作很美很诱人。童年的我对此百看不厌，从不去打扰它们，更不去伤害它们。

　　露水，在夜气里形成。太阳一旦升高，它迅即化成水汔，又回到空中去了。无论它在白天抑或夜里，都在滋润万物或净化空气。我们的古人早有甘露、圣露之说，可见露水对人或万物的重要性。

　　今天清晨进得青年湖公园，一抬头便见满目的荷花在灿然盛开。一只乌龟趴在水管上，静静地对着荷花发呆，我走近它，它也不入水，可见对美的痴情，不仅人有乌龟也有。宽大的荷叶上，露水晶莹剔透地在来回滚动，真是难得。一只蜻蜓落在露水旁，不知是吸食呢还是在洗脸。此情此景，一下子把我拉回富有诗意的童年时代。

　　如今，城市化进程迅猛，大量的乡村正在消失，人和田野拉开了相对距离。在北京，建筑群落密集，白天所蒸发的水分有限，虽有水草，但一般形不成露珠。偶尔出现的露珠，已成为稀罕物。过度的人口密集，是福是祸？对此我怀有忧心。中国是一个缺水大国，百万人口以上的城市需要大量的集中水量，我们能有效解决这一难题吗？就人的生存环境而言，露珠的消失，我觉得不是一个好兆头。

　　常能亲近露水，卷起裤管行走在带露的草丛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人类在高楼大厦、灯红酒绿里享乐够了，玩儿腻了，总有那么一天，一定会猛然醒悟，思念起恬静的乡野和清明的露水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