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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表象的“真”和历史哲学的“真”——文学史家吴秀明访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6日09: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保欣

  周保欣:您的学术生涯有过两次大的转向。上个世纪80年代,您从历史文学研究和历史小说批评起步,到90年代中期,转向了当代文学思潮、文学史 和学科史研究;最近几年,再度转向到当代文学史料学研究。搞学术研究的人有学术转向是很正常的,但是像您这么大跨度的却不多见。我想,一个学者的学术选择 应该有学者非常内在的个人性的、生命化的东西在里面,那么,您的两次学术转向,是否有您作为一个学者的生命逻辑在里面?您每次的学术选择和您的个人性格、 气质、兴趣和情趣有什么关系?

  吴秀明:确实,一个人研究什么,不研究什么,很多时候,价值判断可能只是第二位的,最主要的还是取决于研究者的性格、气质和禀赋,也就是你所讲 的“生命逻辑”。我现在很难讲清楚,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历史文学作为我的研究领域,因为,哪怕到现在为止,历史文学研究仍属于冷门和偏门。大概各个学术领域 都有各自不同的“召唤结构”吧,不同的学术命题的不同“召唤结构”,对不同的学术个体都会起到不同的作用。从我自身来看,现在回过头想想,当初选择历史文 学批评和理论研究,恐怕还是对历史文学当中包含的思辨的东西感兴趣。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我可能比较偏重于理性和思辨。历史文学和一般的文学不一样,它除了 审美的元素之外,还有其他必须要涉及的东西,比如说历史哲学、历史观念、历史理性、历史的道德基础、真实和虚构,等等,这些是很基础的东西。这些思辨性的 东西,对我的吸引力是蛮大的。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最初发表在《文艺报》和《文学评论》上的论文,就是讨论当时历史文学创作中存在的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 关系问题。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都在拨乱反正,如何看待历史、以怎样的历史观和价值态度去看待“历史真实”,是当时很重要的命题。也许是切中了时弊,论文发 表后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新华文摘》《文汇报》《文摘报》都全文或摘要转载了那两篇文章。

  我后来的学术转向从表面看跨度比较大,但实际上一直有一个基本的、核心的东西在那里,那就是“史”的规范与品质。我的研究,可以说都是沿着 “史”展开的,比如当代文学思潮史、文学史、学科史、当代文学史料学等,都没离开这个“史”的线索。尽管所涉及的学术领域可能差异很大,但是,从思想、方 法、趣味上讲,本质性的东西还是在那里。

  周保欣:两次学术转向,除了您内在的个人性因素外,和当时的当代文学学科、当代文学学术研究面临的具体情况,以及学术界面临的知识思想状况和方法论背景有没有关系?

  吴秀明:肯定是有关系的!我转向当代文学思潮和文学史研究大概是在90年代中期吧。那个时候,有三个原因促成了我的转向:第一,我研究历史文学 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从评论到理论形态研究,格局上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再做下去,突破的空间不是很大。学术的东西,有些时候还是需要放一放,沉淀一下,新的 问题才会浮现出来,所以,我决定暂时告别历史文学研究。第二,就是从学科归属上讲,我是做当代文学研究的,当时要给研究生、本科生上文学史和思潮方面的 课,所以需要备课。在备课过程中,形成了不少想法,这些想法当然也需要表达出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当时大的学术环境的促成。你知道,80年代 末、90年代初出现了两个重要的学术现象:一个是随着整体社会文化反思的推进以及“海外汉学”的影响,学界提出了“重写文学史”;另一个是针对市场化和汹 涌而至的商品大潮,提出的带有强烈“抵抗”意味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这都颇带有那么一点火药味。

  我们后来喜欢用“转型”这个概念来表述那时的社会文化重组和文学剧变。不管现在我们怎么看,可以讲,那是一个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活跃期和嬗变 期,整个学术界是这样,学者个体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报刊杂志上发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对话体”的文章。围绕一个话题,几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各抒己见,进行 切磋。我也随大流发了两篇这样的文章。那是一个比较“活性”而又“纯正”的学术年代,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免有些激动。在那样一个“场域”中,你不可能无动于 衷,不受感染。最近几年,人们普遍重视80年代,以至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重返80年代”热。事实上,无论是从文学创作还是学术研究上看,我认为80年代 都是当代文学再出发,而90年代则意味着它已行走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那时的思考、选择及其对今天的影响,里面的经验可能更值得总结和反思。当然,由于个 性使然,我没有撰文参加讨论,我好像不大习惯这样一种直接介入的方式,而喜欢自说自话。

  周保欣:“重写文学史”和“人文精神大讨论”是那个时代现当代文学学者,特别是像您这样的“50后”学者留在学术史上的地标性之物。时隔20年之后,您怎么看当时的两个讨论?

  吴秀明:问题得从两方面分析。常态的眼光看,文学史总是需要“重写”的,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文学史,自然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文学史”。文学史既 是作为被书写对象的作家的心灵史和精神思想史,同时也是历史叙述者的心灵和精神思想投射。从非常态的角度看,9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显然是有所指的,它 有自己的特殊性,这里不多讲。总的来说,“重写文学史”是有建设性的,当时的很多东西,后来都进入到我们的学术生产和文学史编纂实践当中去了。自然,这里 面也有不少问题需要反思。

  至于“人文精神”大讨论,就更是如此。为什么我们当时对“市场化”那么反感,并有意无意地将其作为“人文精神”缺失的根源呢?现在看来,这样一 种预设本身是有问题的,其用于批判的武器,主要还是我们传统的“义理”伦理观。因此讨论虽然很热闹,但实际留给现在的东西并不多。关于这一点,我在《转型 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一书中曾作过探讨,这里限于篇幅,就不再赘言了。

  周保欣:您的学术路径可谓是“后退式”的,实证性越来越强。这当中,转向当代文学思潮和文学史研究我能够理解,但您关注很多现当代文学的学科问 题,这和您多年担任浙江大学中文系主任应该有关系吧?您主持编修的三卷本《浙江大学中文系系史》,我想肯定不是简单地给一个系存史,有没有您的学科学术思 考在里面?

  吴秀明:1999年到2013年,我曾担任浙江大学中文系主任一职。这段时间的行政兼职,对我的学术研究是有影响的,它使我在关注现当代文学学 科问题的同时也关注中国语言文学的学科史问题。特别是最近这10多年,中国的高等教育、社会环境、文学学科生态、大学建制都有很大变化,给了我很大的压迫 感,逼着我去思考很多问题。比如,过去的中文系,主要集中在一些综合性大学和师范类院校,现在随着大学扩张,很多理工商等专科学校都纷纷办起了中文系,由 此也带来了不少新问题。如中文学科如何守正创新、拓宽内涵与外延,如何处理基础与应用、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如何处理与中学语文教学及社会现实需求的关系, 如何充分发挥传统院校优势、凸现自我特色与优势等,都突现出来,提到了我们的面前。我为此写了10多篇文章作了探讨,还曾主编出版了一部近50万字的《大 学文科人才的成长规律和教学改革与实践——以中文学科为中心的考察》,在这方面颇化费了一番心思。

  说到《浙江大学中文系系史》,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一方面,浙大中文系是个具有百年历史的老系,它有深厚的传统和积淀,通过修史,我们可以薪火 相传,从中找到根源性的精神和学术传统。另一方面,这也可以说是现实挤压和反思的产物。这个时代,重“实用”而轻“基础”,一切都被量化了,而且到了斤斤 计较的地步。我们修史,就是试图返回到学科史那里去,与名家大师对话。这个不是阿Q“我们祖上阔多啦”,而是寻找中文系的魂魄,探寻浴火重生的“突围”和 发展的一种路径。中国语言文学在上世纪80年代曾经“风光”过,但后来却日趋冷落。我认为,对于传统学科来说,太热和太冷都是不正常的。

  周保欣:作为“50后”学者,我感觉到,你们这代学者普遍有比较强的学科意识。这个学科意识里面,有使命感,当然也有很焦灼的情绪,以及这代学 者非常突出的历史批判色彩与自我反省意识。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写过文学史,您也曾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另外好几本书都是围绕文学史和学科问题展开 的。我不知道您怎么看待“50后”这代学人的现当代文学学科意识?

  吴秀明:现当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其历史很短,不足以与古代文学相提并论。但这门学科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五四那代学人,因为新文学是在他们手上 诞生的,所以在写作诸如新文学的各种运动史和变迁史时,心态很从容,当然也很自豪。1949年以后,“当代文学”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被放大了很多。1959 年新中国的第一个10年,就有很多纪念性的类似“新中国文学史”之类的著作问世。但在那时候,当代文学甚至包括现代文学,都不是作为一个学科被研究和讨论 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化、历史化问题才真正凸现出来,原因我想可能有两个:一是现当代文学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长度,有了相应的 学术积累和沉淀,且与古代文学相比,确实有它属性自圆和价值自圆,需要学科化和历史化;另一点,就是我们没办法再像前辈学者那样,在“创世心态”和政治的 激情中去讨论现当代文学。我们要想立足,就必须把现当代文学的学科独立性确立起来。

  我们这代学者都经历过“文革”,其中的很多人都有知青经历,有底层生活经验。由之,我们也就有了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感知、体悟,有了自己的观照 和把握的方式。尽管我们这代学者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异,有的甚至在学术立场、思想理念上很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但却普遍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往往 把自身的生活经验和生命经验带到文学中来,而且,我们有比较强烈的反思意识。再加上从80年代初开始从事文学研究到现在,已经有一定的积累,因此,写作文 学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然,我也深知,由于上述经历,我们这代人知识结构和学养都存在着先天性的、历史性的局限,“西学”不行,“中学”也不好,大概 只能算是“历史中间物”吧。我们的优势,似乎更多在“向外转”。这就造成了我们的文学史编写,包括评论和研究,带有浓厚的社会学、伦理学色彩。即使是讲 “艺术”、讲“审美”,往往也很不纯粹,很难将它付之实践。这种情形在“重写文学史”中也表现得相当明显。

  周保欣:我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您的著述里“真实”和“阐释”两个词出现频率很高。比如“真实”,历史文学研究论著里频频出现,但您的《中国当 代文学史写真》是本文学史著作,却也出现“写真”字样。至于“阐释”,您有本书就叫《中国当代长篇历史小说的文化阐释》,去年的一个当代文学史料学国际学 术会议,会议名就有“史料和阐释”字样。可否这样理解:“真实”和“阐释”,内涵着您的学术理念和价值方法?

  吴秀明:我没注意到,当然也没统计过,或许你说的不无道理。真实不是文学创作及研究的全部,甚至不是其最高的境界,但它无疑是构成一切学术活动 的重要基础,也是我们评价和把握现当代文学的一个基本价值。新时期文学创作和研究就是从这里开始起步,嗣后也从这个“原点”出发“重写文学史”,实现对原 有虚佞的所谓的“倾向性”解构的。从这个意义上,“真实”可以说是构建新时期文学的“阿基米德点”。然而,真实只是一个方面、一个维度,还有其他维度,这 是一;其次,什么叫真实,怎样才算真实,这个问题看似容易,其实无论从理论还是就实践角度讲,还真的不好说,也很难指认;第三,真实是需要阐释的,而阐释 就与作家创造主体以及文体形式、传播载体等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它不期而然地成为主体、文体、载体的一个“复合话语”,而不像我们原来理解是文学与生活 的“反映论”式的镜像关系。

  最近一二十年,学界有关真实的讨论,基本也是从这个角度展开,将它看作是一个“复合话语”。这也反映了人们思维认知的丰富开放和日益深化细化。 现在回过头看,自己过去有关真实的阐释,包括对历史文学真实的阐释,尽管注意到了作家创造主体、读者接受主体以及彼此连接的艺术中介,但也残留着不少“反 映论”及“本质论”的痕迹。不过我也并不完全认同“一切历史皆文本”、“一切历史皆碎片”的历史观和真实观。绝对真实的叙事当然难以存在,但不等于文学不 能在一定程度上叙述历史和生活,新历史主义观点无疑是偏颇了,它同样需要反思。

  周保欣:接着上个问题吧。目前,我们的文学史编写同样面临着探寻“历史真实”问题,面临着文学事件、材料等的阐释问题,而现有的文学史在如何处 理观念和材料的平衡、处理文学表象的“真”和历史哲学的“真”等方面的确存在很多值得探讨的问题。您多年研究历史文学,有很深的思想积累。以您的眼光看, 您认为文学史应该求取什么样的“真”?如何获得“真”?

  吴秀明:这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文学史的功能,一个是文学史当中的历史观和历史哲学问题。文学史的功能,不外是文学教育、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承 三部分。不同的文学史,对文学史的真实要求是不一样的,文学教育的文学史,主要是事件、材料的真实和作家作品评价的切体性;而学术研究的真实,则更多地是 探寻文学发生、发展、演变、盛衰的规律。不管是哪种文学史,都有一个历史观问题在里面。这个历史观是我们进入历史的路径和维度。你从哪个维度进入文学的历 史,决定着你看到的就是怎样的文学史。历史是不可复现、不可还原的。我们所有的表述,都不过是一种“盲人摸象”式的言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道可道,非常 道;名可名,非常名”吧。这里面的差别在于,有的摸得全面、准确一些,有的摸得不全面、不准确。所以,我们对于文学史必须抱持一份应有的谦卑,不能过于自 负,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须知,任何一种概括都是有限的,哪怕最佳的范式和切入角度,它在敞开的同时造成对其他的遮蔽,有洞视也有不可避免的盲区。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尽可能寻找适合自己观念的文学史范式,个性化与开放性结合。作为教材,给教师与学生提供驰骋发挥的空间。我在10年前曾主编 了被黄修己称为“描述型”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实际上追求的就是一种开放对话的文学史。在这部文学史中,我更像是一个“主持人”而非裁决者。我以为 对于只有起点而没有终点、还没有经过严格历史筛选的当代文学史来说,还是多留下一点弹性和余地为好,不要把话讲得太满太绝为好。这样的文学史,至少可以允 许存在,这大概也是一种“真”吧!

  周保欣:最近几年,您集中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问题。2010年,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立项,这几年发表了很多论文,学术界反响较大。很 快,还将出版一套当代文学史料方面的丛书。当初准备转向史料研究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现在能做这么大?有没有想到能得到学界这么积极的回应呢?

  吴秀明:当初转向当代文学史料研究,我是有明确的问题意识的,就是觉得,第一,现当代文学研究历来注重思想性,而不太注重史料的积累;第二,就 是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和经典化,必须要有坚实的史料做基础。再加上不少当代文学的亲历者年事渐高,以及其他各种因素,很多鲜活的当代文学史料处在随时可能湮 灭的紧迫状态。因此,我就以“中国当代文学文献史料问题研究”为题,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目的是想引起学术同行的重视。这些年,我就此写了一些文章, 其中有的是与博士生合作。去年,我们还在杭州召开了一个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学的学术会议,也是想借此推动此项工作的展开。

  应当说,文学史料问题现在大家都比较重视,这基本上已形成了共识。接下来,我们将推出一套11卷近600万字的《中国当代文学文献史料丛书》,就放在浙江大学出版社。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一下。

  周保欣:当代文学史料与现代文学史料、古代文学史料相比,您认为它有什么特点?

  吴秀明:当代文学史料当然有它的特点,而且特点非常明显。所谓文学史料,不外是人类文学活动中留下的文字(包括影像、图片、声音等)与实物材 料。当然,这里的文学活动并非是纯粹的文学活动,而是和人的其他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代文学史料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的多触角性,即与社会、经济、文 化、历史,特别是与政治之间具有特别密切的关联,以致文学史料的边际效应被放大了许多。很多时候,有些材料看似与文学无关,但它对我们解释作家作品和文学 现象,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这种文学史料的边际效应,导致很多边缘性的史料会在文学性与非文学性之间徘徊,增加了文学史料的复杂性和辨识的难度。当然 了,这样的边际效应在现代和古代文学那里也有,但都不及当代文学突出。况且,当代文学与当代处于“同构”状态,它的叙述者往往同时又是参与者,有更多人为 的、主观的因素,所以,较之其他时段的文学史料也显得更为丰富繁杂,充满歧义。

  特别需要提出的是实物性史料。研究唐代诗歌的,我们现在已经没办法知道唐诗里面的“敬亭山”、“桃花潭”是什么样子;研究鲁迅的,现在的鲁迅故 居、“百草园”、“三味书屋”等,都是很重要的现场资料。当代文学因为它的即时性,类似这样的物质性史料非常丰富,你读《红岩》,如果去过“渣滓洞”,可 能就会有另外一种感受;而如果你能够去看看季羡林、杨绛他们下放的地方,可能就会对他们后来的晚年写作有更深的体会。这些感受和体会是文字传达不出来的, 它也可以说是当代文学史料的优势吧。

  周保欣:和古代文学相比,我认为现当代文学史料学建设更迫切。古代文学领域,史料当然重要,但史料对文学史框架不会是颠覆性的;而现当代文学, 我总觉得现在很多史料还没有进入到我们的文学史,如果进入了,对很多结论和表述,甚至对文学史结构都会产生重大的改变。因此,我们现在的文学史脉络不是历 史自身的,而是根据现代价值观念建立起来的一种叙述脉络,像“启蒙”、“救亡”、“革命”等。不知您怎么看待现当代文学史的史料学现状?

  吴秀明:你所说的现象是存在的。中国现代文学包括当代文学,是在殖民主义的压迫下产生的,尽管这不是全部,但是确实是很重要的历史压力。晚清时 节,整个知识思想界都有理论上的焦虑,再加上西学的引进,从现代文学的源头来看,它本身就是各种思想交汇、对话和冲撞的枢机之所在。这一点,必然会顺流而 下进入到后来的文学历史建构里面,影响到文学的历史形态和审美形态。文学史的叙述当然亦是如此。我们总是以各种观念形态的东西来作为文学史构造的骨架,甚 至有一种提法,“思想史是文学史的风骨”。过去,是政治化的“新民主主义”,现在则是“现代性”或“人性”等。在这个观念化的文学史背后,文学史料当然只 能是第二性的存在,是一种解释性的东西,它要服务于那个第一性的“观念”。

  当我们戴上“观念”的眼镜,我们所注意到的文学史料,必然是为各种观念所激活的东西,其他与你观念无关或相抵的内容,就很难进入我们的视野。当 然,从史料自身来看,的确,没有哪个时代的文学史料像近现当代文学这样,如此受制于各种意识形态和观念实践。但是,如果我们剥离出观念的、思想的、理论的 东西,重新进入到文学的现场,我们能否重构出别样的文学史呢?这里首先就有一个方法论的问题,那就是如道家所说,我们要“致虚”,要清空我们的心,要把你 内心里面故有的知识形态和各种观念清除出去,然后才有可能回到“婴儿”状态,去重新认识史料,发现文学史。可问题在于,谁能做到无知、无识地看待文学史 料,并在此基础上去构建出文学史?

  周保欣:一般研究史料,都会注意到史料甄别,但我觉得,史料进入文学学术和文学史,还存在史料和想象力的关系问题,因为文学史料无法连缀成文学史,编修文学史也不能一味地靠逻辑和思想。您怎么看待史料和想象力的关系?

  吴秀明:史料是文学史的基石,但史料不是文学史,史料也不是文学史的断片残简。史料要想成为文学史的构成部分,必须要经过文学史家和学者的 “识”、“思”、“悟”、“证”等。你所提到的文学史的想象力,实质上它是与文学史料勾连和文学史建构的一种方法,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史料在具备的情 况下史料与史料之间的勾连;一种是史料在匮乏的状态下展开的历史想象。就前一种情况来看,理性辨析当然是非常重要的。通过理性的烛照,我们可以对史料断其 前因后果,理出文学史的脉络来。但是,文学史料不是没有生命的死材料,它是有生命的。很多情况下,理性、逻辑推断都没办法去研判史料所内涵的生命的东西。 特别是现当代文学,作家的生命经验、内心经验都相当复杂,这些生命经验和内心经验往往都内化在文学史料里面,当我们面对那些个史料的时候,我们需要以自己 的生命为镜,对史料作出富有生命质感的想象,这样才能在史料之间建立起联系。再有,就是像胡适说的那样,史料不可能是完整的,往往是有一段没一段,这就需 要研究者具有“精密的功力”和“高远的想象力”。当然,这种想象力不是文学上的虚构,更不是凭空捏造,它要有自己内在的历史理性,有个“度”。

  总的来说,史料研究没有想象力不行,想象无“度”更不行。

  周保欣:您是从历史文学研究起家的,尽管这些年没怎么研究历史文学,但想必您一定会关注历史文学。您认为现在的历史文学(包括网络文学和影视剧),和您10年前研究历史文学的时候相比,有没有变化和新质的产生?

  吴秀明:变化肯定有。不单是历史文学,其他类型文学也如此。就历史文学来看,我想可以分两方面讲,一个是传统的历史文学,一个是新型的历史文 学。传统历史文学这块,它一直有个功能性的东西,就是“古为今用”。所以上世纪80年代,有两类历史文学作品特别多,一个是写历史上的改革,一个是写反专 制、反皇权的,这些都与当时的现实贴的很紧。到了90年代,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发生了调整,那种直接干预现实的历史文学就少多了,作家们开始从文化或人性的 角度写历史,题材上呈现出了向先秦上溯和明清下移的二极发展的态势。这个变化,与整个当代文学的变化是同步的(当然,同中也有异)。这个话题比较大,这里 没办法展开讲。

  至于新型的历史文学,就不能不提到新媒介和审美资本化这两个因素了。这些年,你只要打开电视机,就会发现电视剧的一个重要类型就是历史剧,有传 统型的,像前些年的《康熙王朝》;有新形态的,比如《甄嬛传》。数字媒体、网络化对文学的影响,这个学术界已经有很多的讨论,但对历史文学来说,还有一个 审美资本化和资本介入的问题。相对于一般文学来讲,大家对历史人物、历史故事的审美消费可能兴趣更大些,所以,审美资本化和资本的审美化对历史文学的影响 也更大些。

  周保欣:历史文学研究方面,您有批评、有选本、有理论建构,但是却没有写过这方面的文学史,如果从完整性和圆满性的角度看,没有写类似中国历史文学史方面的论著,这多少是一个缺憾。您自己怎么看待这个不完整?

  吴秀明:过去曾有这方面考虑,还为此拟过一个细纲,有位热心的作家还主动为我联系落实了出版社。最后之所以没有做成,除了史料积累之外,主要还是心态问题——我似乎对当下正在行进中的历史文学更有兴趣。我希望在退休以后,有机会弥补这一“缺憾”!

  周保欣:“当代文学”是个含混的概念,它是个“进行时”,所以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不管是做思潮研究还是文学史研究,首先得是个批评家。实际上,在您的学术经历中,有很多就是写批评文章。您怎么看现在的文学批评?

  吴秀明:在一篇谈文学史料的文章中,我曾经提到过这样的观点:“史料不能代替理论,也不能代替文本解读即批评,不能代替鉴赏”。自上世纪引进西 方文学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育制度以来,我们的文学教育重在知识,而忽略了文学最根本的东西,即审美和趣味。我曾经呼吁当代学者最好是一个批评家,起码有批 评实践或经历这个环节。至于谈到对当代文学批评的看法,我想有很多问题可以提出来讨论,比如说批评的理论创新问题、批评与创作的对接问题等。另外,文学批 评的人文性问题也有必要引起注意。文学批评当然需要“批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它作为一种“人文性”的批评,同时也应该具有较大的包容性和对话性。它是 有弹性、有宽度、有温度的。哪怕是在尖锐批评之时,也蕴含着善意和对批评对象的充分尊重,或如陈寅恪所说的有一份“了解之同情”。

  中国近现代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动荡或动乱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下,完全不受时代风尚影响的作家和学人是很少的,包括我们自己。所以我们在批评时,一 方面不回避、不讳言;另一方面,要将其放在当时的历史场中,给予“了解之同情”。我们最好不要先预设一种伦理化的标准,以此来代替历史评价。须知历史是不 能假设的,也不可假设,它不是用简单的是非和道德伦理就可以评定的。历史远比我们的想象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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