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杂文 >> 正文

顾农:鲁迅的谦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3日13: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顾 农

  鲁迅在文章和书信里说到自己的时候,有不少谦辞,不能照字面完全当真;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很容易产生出误会来。试举两个例子一谈,以为隅反之资。

  其一,1932年4月24日,鲁迅在《三闲集·序言》里写道:

  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倒是我错了。这并非唯物史观的理论或革命文艺的作品蛊惑我的,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

  如果我们完全相信这里的说法,认为鲁迅先前的进化论思路是在1927年广州“四·一五”政变之后“轰毁”的,他从此以后才对青年加以具体地分析,“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这样的结论曾经见于不少论著,而其实是不确的。

  不错,鲁迅的确曾经坚信过“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但这一观念在此后的实际生活和斗争中已经日见动摇,1925年以后鲁迅已经经常用“怀疑的眼光”来看青年了。例如1926年鲁迅对青年作家高长虹的无理取闹,就采取了“刀来刀当”(《两地书·1926年11月20日致许广平》)的战斗姿态,新编的故事《奔月》就是非常厉害的一刀,高长虹从此难以痊愈——哪里还有什么“无条件的敬畏”!

  不错,鲁迅的确曾经坚信过“生物学的真理”(《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指望着人类慢慢地进化。但是这种思想在1925年特别是1926年以后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论人、狗不两立,狗性不会变,必须痛打之,一直打到底,这已经不是什么“生物学的真理”,而是富有鲁迅个人色彩的阶级斗争论了。同样的,我们可以说,《学界的三魂》阐明了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争自由的波浪〉小引》涉及到无产阶级专政问题。鲁迅到达广州以前思想上这些新的萌芽,表明他已经开始走上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正由于有着这样的基础,当鲁迅出现在中山大学讲台上的时候,他的讲授便有了新的内容、新的风采。如果说在北京时他讲文艺理论还不免为日本厨川白村的理论所拘束,而他在广州讲“文艺论”一课,虽然仍以《苦闷的象征》为教材,却有了全新的发挥。厨川在《苦闷的象征》一开头就写道:“有如铁和石相击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给磐石挡住了的地方那飞沫就现出虹采一样,两种的力一冲突,于是美丽的绚烂的人生的万花镜,生活的种种相就展开来了。”他所说的两种力,一是“创造生活的欲求”即生命力,一是压抑这生命力的“强制压抑之力”,他认为这两种力的冲突乃是生活的本质,因此也就有必要“将文艺的基础,放在这一点上解释起来看”。而鲁迅在广州讲文艺论,却就此发挥道:“迸出火花的两种力是社会矛盾,是矛盾着的两种社会力量,是光明与黑暗、前进与倒退的斗争。就是个人身上的矛盾,也是根据于社会矛盾的。”(转引自瀚若《鲁迅战斗在广州》,《历史研究》1976年第5期)这就完全不同于厨川白村的抽象玄虚,而靠近唯物史观,从根本上改变了文艺论的基础。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写于1927年4月10日的《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该文中心思想在于“永远进击”。文章说,中国革命先前屡受挫折的原因在于“小有胜利,便陶醉在凯歌声中,肌肉松懈,忘却进击了,于是敌人便又乘隙而起”,这些敌人往往口头上挂着“大度,宽容,慈悲,仁厚等等美名”,而只用其名,实际上对革命者却苛酷已极,对异己者不惜采取斩尽杀绝的残酷手段;敌人既然如此,则革命者千万不能心慈手软,而必须“永远进击”。鲁迅在这里讲清楚了阶级斗争不可调和因此必须坚持革命的道理。这篇文章可以作为鲁迅已经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标志。

  “四·一五”政变时,“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给予鲁迅的教训是无比深刻的,像这样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鲁迅先前还没有见过,流这么多的血尤为前所未见。北洋军阀的屠杀学生鲁迅是见过的,但他们都是清朝留下来的余孽,而被杀的全是青年,所以鲁迅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以比较的有生气”(《而已集·答有恒先生》),这种情形同所谓“生物学的真理”尚可并行不悖,鲁迅长期未能彻底抛弃进化论的偏颇,原因大约就在这里;现在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事实的教训具有很大的力量,促成了鲁迅思想彻底的变化,这一点确实应当予以高度重视,但总不能说政变一发生,鲁迅的思想就忽然发生了飞跃。

  其二,鲁迅在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的信里说:

  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

  这话说得太绝对化了,与事实不合,如此则一部中国诗史,简直就没有法子写。“齐天太圣”这个名目似乎显得很奇怪,1981年版《鲁迅全集》为此作注说:“原作‘齐天大圣’,即孙悟空,孙悟空翻如来掌心的故事,见《西游记》第七回。”2005年版《鲁迅全集》照抄此注,毫无进步。这两份注都不免更奇怪,“原作”云云大错特错,好像鲁迅弄错了似的。这恐怕是书呆子气在作祟。《西游记》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没有能够翻出如来佛掌心的,而鲁迅杜撰的“齐天太圣”则是比孙猴子要高明得多的高人——所以鲁迅特别给这四个字加上了引号。

  鲁迅说这一番话完全是开玩笑,而且也正是谦辞。杨霁云称颂鲁迅的诗写得好,不让唐人,可以同李商隐(号“玉谿生”)并驾齐驱。鲁迅则回答说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自己乱写的几句诗哪里能同唐诗相提并论;他又继续写道——

  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玉谿生清词丽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则为我所不满。

  说自己的诗不过是“诌几句”,自谦之意相当分明;为了表示谦抑,就干脆说,没有“齐天太圣”的神通,本来就不必动手,自己言行不一,可笑之至。

  曾经看到有些意见,往往完全不管鲁迅致杨霁云信的下文,单独来讨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这一怪论是怎么回事,或批或赞,似皆为隔靴搔痒,同鲁迅几乎没有多大关系。

  鲁迅为文婉转多姿,有许多谦辞,甚至不惜极而言之;如果呆看,那就很对不起他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