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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文:耳朵里住着一尊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3日13:46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何立文

  一

  11岁的杨小菊挎着一个旧竹篮,低头行走在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上。

  风轻云淡,几丛碧绿油亮的庄稼镶嵌在灰色田垄间,给沉寂的田野带来一缕跃动的气息。突然,杨小菊停住脚步,耳朵侧向一边——她又听见远处草丛中蚱蜢展翅的微弱声响了,那声音在空气中呈波纹状四散开来,刹那间顽强地占据她的耳蜗。一阵清凉笼罩着杨小菊,薄薄的金色阳光覆盖绵延起伏的山峦与土丘,让人内心一片明晃晃。杨小菊揪了揪耳朵,四下望了望,只有空旷的田野和安静的庄稼。自从那天听见奶奶的缝衣针掉在地上,她发现自己的耳朵突然大起来,甚至梦见它们成了牛的耳朵,能够随着声音的方向自由转动。杨小菊使劲晃晃头,那个微弱的声音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逐她。杨小菊放开两条腿,一路狂奔。

  班上14个女生分成两拨:西村的女孩活泼好动,喜欢显摆;柳树下村的女孩文静腼腆,穿着朴素。活泼好动的瞧不起文静腼腆的,文静腼腆的也觉得活泼好动不是女孩子应有的性格。两拨女生之间自然而然产生某种说不清楚的隔阂,也就不怎么来往。也有特例。不爱说话的杨小菊与“话篓子”李花花却成了一对好朋友。杨小菊也闹不明白,十几个女生当中,为何偏偏与李花花结为好友。也许因为她羡慕李花花的口才,李花花人长得漂亮,又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大伙都觉得她是未来的电视台主持人。也有不少女生对李花花嗤之以鼻,说她骄傲,伶牙俐齿,喜欢挖苦人。杨小菊不管那么多,心想谁让她们有缘呢。朋友是讲缘分的。

  可是好朋友也有不愉快的时候。那天放学时,杨小菊悄悄告诉李花花,妈妈走后自己的耳朵特灵,就连缝衣针掉在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在往日,李花花会偏着头,兴致勃勃地听她讲。因为杨小菊本来话就不多,多半时候是做忠实的听众。偶尔说一两句,李花花格外珍惜。李花花经常跟杨小菊开玩笑,说她是“金口难开”。但这次不知为什么,李花花白了杨小菊一眼,嘲笑她吹牛。她说,世上真有顺风耳吗,那我还是千里眼呢。这话像鞭子,抽打着杨小菊。杨小菊涨红着脸说,咱俩是好朋友,我还能骗你?李花花狐疑地瞟了杨小菊一眼,说,你就编吧。说完甩甩手走了,头顶上的蝴蝶结跳动着,消失在学校围墙外。李花花今天怎么了?真是人心隔肚皮。杨小菊闷闷地走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爱信不信,你们都白长了两只耳朵。

  其实,杨小菊当初听见针掉在地上时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天晚上,奶奶戴着老花镜在25瓦的电灯下缝一条旧裤子,杨小菊背对着她,坐在饭桌边写作业。写着写着,杨小菊突然转身说,奶奶你的针掉了。奶奶正蹲在地上四处寻找呢,回过头说,你这小丫头,耳朵忒灵,难不成里面住了一尊神?

  杨小菊当时的感觉是耳朵里突然一片空阔,一缕湿润的气流将耳垢逐一融化,并冲洗殆尽。针尖碰撞地面的响声瞬间放大,冲击着她的耳膜。短短几秒钟之内,身体某个部位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开一个缺口,就像封闭千年的幽暗洞穴忽然闪进一道强光,她的心一阵狂跳,有点眩晕,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听见的。

  以前在书上、电视节目里,她曾经看过一些关于人体特异功能的介绍:一个非洲黑人居然以吃土为生;有个印第安人部落,晚上狩猎不用火把,眼睛里面仿佛装了红外线夜视仪……这么说我也有特异功能?难道真像奶奶说的那样,我的耳朵里住了一尊神?那么,究竟是一尊什么样的神呢?为什么不住进别人耳朵里,偏偏选择我呢?世上真有神明?这些问题像一个硕大的黑线团,塞在杨小菊脑子里。杨小菊苦思冥想,辗转反侧,却一片混沌。那个黑线团蓬蓬松松地瘫在那儿,线头越扯越长,越扯越多,使睡在床上的杨小菊针扎般难受。她掀开被子,用卫生纸卷了两个耳塞,心想:塞住耳朵等于把那尊神关在里面,省得他到处作怪。

  二

  妈妈在家时,杨小菊老是因为没听清楚妈妈的话挨骂。一次,妈妈蹲在屋檐下洗头,叫杨小菊递把梳子给她。妈妈的头发又黑又亮,垂下来像一把竖琴。结果妈妈连着叫了3遍,而且一次比一次声音大,杨小菊才慢腾腾地从屋里取来一把木梳子。妈妈夺过梳子,气呼呼地敲着脸盆说,你耳朵里是不是塞满了耳屎啊,叫了3遍才听见?好几次,妈妈吩咐她放学后去后山牵牛,也是连说几遍,她才恍然大悟似的飞奔而去。妈妈气得在后边叫道,人还没长大就聋七聋八,撞到鬼了你!杨小菊有点莫名其妙,有点说不清楚的淡淡的委屈,她觉得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妈妈动不动发脾气,简直成了一个疯婆子,一个女巫。杨小菊瘪瘪嘴说,你叫了我3遍,怎么可能?妈妈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哪天带你去检查检查,小小年纪,怎么像老太婆一样耳朵不好使呢。杨小菊不以为然地甩甩头发,心说,你才要去检查,你才耳朵不好使呢。这时顽皮的弟弟进来了,鞋子里灌满泥浆。杨小菊拉住他,给他换鞋。弟弟扭来扭去,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

  一节数学课上到一半,老师张了张嘴巴,忽然停下来,走到杨小菊桌子边敲了几下。杨小菊怔怔地看着老师,同学们大笑起来。杨小菊,刚才叫你回答问题,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老师问。叫我——回答——问题?杨小菊睁大眼睛,惶恐着低声说,我没听见。大伙又笑了起来。后排两个男生笑过了头,捂着肚子滑到桌子底下。老师咳嗽一声,挺了挺身板,环视一下教室,大家立刻安静下来。回到讲台前,老师推推眼镜,沉思片刻后说,你是不是听力有障碍?要真是这样问题可就大了,哪天去县医院做个检查吧。

  我的耳朵真有问题?杨小菊歪着头,坐在窗子边想了很久。几只麻雀在操场一角蹦蹦跳跳。这两年,不知为什么,麻雀明显增多了。它们胆子大得很,人到旁边了,还自顾自地低头寻找食物。

  同学们正在跳绳,红绳子在两个女生手中划出美丽的圆弧,跳绳的女生惊叫着,引来男同学的嘲笑。几个女生朝杨小菊招手,杨小菊没有理睬。

  妈妈说我耳朵不好使,我不信,现在老师也要我去做检查,那就去县医院看一下,让医生瞧瞧我耳朵里究竟有啥毛病。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县城呢,听说坐汽车要走两个小时。李花花那条粉色裙子就是她爸爸在县城买的。那天,李花花穿着它故意在杨小菊她们面前来来回回走了6遍。6遍啊,老天!瞧她那股得意的神气!真要带我去检查,可得利用这个机会好好逛一下县城,买一条漂亮裙子。要花好多钱吧?杨小菊有点犹豫。

  美死你个李花花,到时我要在你面前走8遍!想到那天李花花的嘲笑,一股怒气在杨小菊心里翻滚。她仿佛看见穿着新裙子的自己,正提着裙角行走在李花花艳羡的目光里。

  放学后,杨小菊支支吾吾地告诉妈妈,老师要她去县医院检查耳朵。正在弄饭的妈妈显得很不高兴,锅盖上的雾气中间或露出半张阴沉的脸。尽听老师瞎说,没听见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八成是开小差了,还真以为耳朵聋了。妈妈说。可是我——杨小菊还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行了行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鬼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上课要专心!叫你奶奶过来吃饭!妈妈把菜放在桌上,解了围裙,拍了一下弟弟的屁股,叫他去洗手。

  杨小菊检查耳朵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因为两天后妈妈就收拾行李去温州了。

  头天晚上,在温州打了3年工的爸爸打电话回来,说帮妈妈找了一份工,在一家超市做保洁,月工资800,就是没有休息日。妈妈说,800就800,总比窝在山沟里种地强。

  妈妈离开那天,早上下着小雨,杨小菊送她到村子五里外的大樟树下坐车。候车的人撑着雨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青青草色沐浴在雨丝中,散发一股清芬。大樟树仿佛一个垂暮老者,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万物发声。

  上车时,杨小菊再次扯着妈妈的衣角说,我的耳朵……正在与邻村熟人说话的妈妈瞪了她一眼说,瞎想什么?好好学习,照顾好奶奶和弟弟,过年时我和你爸都会回来。杨小菊的耳朵及裙子就这样泡汤啦。细雨蒙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她的眼眶一热,鼻子酸酸的。她低头看了一下身上那件旧衬衫,左手臂上的补丁正张着大嘴巴嘿嘿笑呢。杨小菊真想把它脱下来扔掉,又不敢。只好狠狠地拍打几下那块补丁,一步一步移到家里。

  弟弟睡得正香,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枕头湿了一片。杨小菊把他的脏衣服塞进桶子,她要赶在上学之前洗干净,晾在家门前的竹杆上。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下来。这个时候妈妈应该还在汽车上吧?坐火车要多久才能到温州呢?听说温州在海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真像电视里一样波浪滔天吗?天气预报里经常讲到的台风,是不是也会刮断街道上的树木和电线杆呢?早起上学的伙伴招呼杨小菊一起走,杨小菊一边答应着,一边揉搓着衣服,心思却飞向那座遥远的海边城市。

  爸爸是个泥瓦匠,方圆十里之内,他的手艺是最棒的。杨小菊亲眼看见爸爸砌墙,一块红砖刚到他手里,刷刷两下抹上水泥浆,一眨眼就方方正正地摆上去了。干净,利索。按说在乡下,手艺人一年到头赚的钱也够养活一家人,但近几年来,走村串户的外地工匠也多起来了。人一多,活就少了。爸爸再三寻思,一跺脚跟别人去温州做了,一走就是3年。泥瓦匠很辛苦,夏天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渍一圈一圈;冬天寒风怒号,双脚就像浸在冰窖里,两只手皲裂得像松树皮。每次打电话回来,杨小菊总不忘叮嘱爸爸注意身体,爸爸在那边咳嗽着,答应着,末了永远是那句: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谁不知道?爸爸拼死拼活在外面赚钱,不就是为了我们将来的日子好过点?远的不说,现在住的三间大瓦房难道不是爸爸一刀一刀抹出来的?杨小菊想。上学期期末考试,杨小菊全班总分第三,老师还奖励了一个软皮本呢。杨小菊舍不得用,藏在衣柜最下面一层。除了学习还是学习,难道不会说点别的?

  杨小菊并非是一个不懂事的疯丫头。洗衣做饭割草喂猪,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妈妈走了,她又添了一项任务——照顾弟弟。弟弟才5岁,淘气得很,玩了一天回来,衣服就分不清颜色了。奶奶70多了,腿脚不方便,走路都一摇一晃的,谁忍心让她多做一点家务呢?这些繁杂琐碎的家务如今都压在杨小菊的肩膀上,她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只是每当到了晚上,躺在被窝里时总惦记着远方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吃得怎样,睡得怎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身体怎样?妈妈在家时经常犯头晕,爸爸有没有带她去医院看看呢?

  三

  玩了一整天的弟弟早早上床睡了。杨小菊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她觉得应该弄出点声响,用以驱散越来越厚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寂寞。她跳了两下,对着墙壁拍了一下巴掌。清脆的掌声碰到灰白的墙壁后弹射回来,贴着她的耳根“刷”的一声飞过。杨小菊又跳了两下,拍了拍巴掌,回声依旧硬生生地反弹,击打着她的耳膜。这些简单的声音刚刚发出,就迅速被周围强大的寂静吸纳、融化。杨小菊有一种清晰的无力感,周身毛孔极力收缩,无聊与恐惧接踵而至。

  以前,爸妈在家时,晚上一家人喜欢坐在堂屋里看电视。围绕电视剧的某个情节或场面,爸妈经常发一些完全相左的议论。奶奶似睡非睡地坐在后面,弟弟则蹲在一边,不知疲倦地搬弄塑料玩具。电视剧中的人物对话,父母的争论,奶奶轻微的鼾声以及弟弟玩具偶尔掉在地上的啪嗒声笼罩着杨小菊,使她处于充满日常气息的平稳氛围中。那时候的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爸妈走了,电视机多半成了摆设。弟弟每天都到村西的小伙伴家看动画片,回来便嚷嚷洗脚睡觉。杨小菊打开电视,加大音量,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心想这下可热闹了。没过两分钟,杨小菊瞧见灯下孤零零的影子,觉得声音异常刺耳。她跳起来,赶紧把电视关了。她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浮动的夜色,觉得时间那么漫长,自己一下子变老了。村子、村前大树、背后的大山,活了多久?它们目送一个个远走他乡的,像爸妈那样散布在工厂流水线上或建筑工地上的人,是否也会感到寂寥,甚至像我一样产生一丝恐慌呢?这种恐慌无法形容,隐隐约约,随时可能窜出来抱紧你,一转身,它们却迅速消失在空气里。你一生气,想要抓住,却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像随风飘零的一枚落叶。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露出一角。月光照进来,清冷清冷的。蛐蛐儿的叫声极低,却异常清晰。它们叫一阵停一阵,好像在等待什么。池塘里的蛙鸣则洪亮有力,像打鼓。水汽氤氲,宽大的荷叶轻轻摇晃。有时居然还能听见它“咚”一声跳入水中,波纹向四周扩散,推动漂浮的水草。这样的夜晚,让11岁的杨小菊感觉耳朵嚯的一下完全清空。她翻转身子,床吱呀一声,复归平静。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一个走夜路的人“哒”一声点火吸烟,随后,不紧不慢、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村头樟树林边。那人肯定是个瘸子,是不是李庄那个木匠?樟树林下有一堆坟墓,听说那儿有股邪气,也有鬼火,一闪一闪的。奶奶说,有人夜里从那儿经过,听到鬼吵架,叽叽呀呀,越吵越烈。幸亏那人扛了一把锄头,他把锄头往石板上使劲一磕,才止住那些鬼。那人回家后就生了一场怪病,身上长满疮子,远远就闻见一股脓血的臭味。所以,方圆十里的人夜里都不敢到那儿去。李木匠经常背着墨斗和斧头路过樟树林边。有人劝他小心点,他呵呵一笑说,我阳气重,又有斧头,鬼见了我早就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确实没见他怎么样。他干活时还是笑眯眯的和人说话,刨花一卷一卷掉落在木凳底下。走路时夹着烟卷,身子一摇一晃。李木匠的女儿李艳就在杨小菊班上。好几次,他来学校找李艳,隔着围墙就能听见他喊:艳艳,艳艳……嗓门特大。弄得班上的男同学见着李艳就鹦鹉学舌:艳艳,艳艳……李艳趴在桌上哭成一个泪人。

  可能正是在这样的夜晚,那尊诡异的神在杨小菊的耳朵里潜伏下来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谁会相信杨小菊的听力强大到针掉地上都能准确捕获呢。除了她奶奶,70多岁耳聋眼花的乡村老妪。然而一个老太婆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度?

  有一件事或许证明老师当初的判断有些偏差——如今的杨小菊却能清晰地听见他讲的每一个词语,甚至包括某些不太标准的发音,比如老师将“会议”念成“费议”。可惜老师并不承认。他用教鞭重重地拍了一下讲台,说:我怎么可能读错,嗯?明明是你杨小菊听错了嘛。

  杨小菊没有跟老师争辩。一则她不敢顶撞老师,不敢与老师眼镜背后锐利的目光相遇。二则她觉得没什么好争的,为这样的小事情争来争去有啥意思?反正我是听得一清二楚。这就够了。

  四

  杨小菊做完作业,洗了脚,躺在床上。和往常一样,她依旧睡不着,很多事情在脑子里进进出出,搅和着,像一摊烂泥。床板吱扭吱扭地响,把杨小菊的背刺得发麻。她非常生气地诅咒自己,反复拉扯着两只耳朵,还是不管用。她在床上打滚,被单出溜一下滑到地上。无奈,她照例做了两个耳塞,可是依旧不管用。

  许多种声音依次进来:首先是“啪嗒啪嗒”声,隐隐约约,杨小菊知道那是挂在屋檐下的丝瓜囊被风吹得碰到了墙壁。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沙沙”声,很有节奏,响一阵停一阵,再响一阵又停一阵。那是小老鼠出来了。杨小菊见过那只老鼠,小巧玲珑,弓着背,两只小眼睛黑亮黑亮的。杨小菊给它取了个外号:小老头。当初,见到小老头的第一反应就是高高扬起手中的棍子,小东西见状,吱的一声夺路而逃。杨小菊觉得只打到它的尾巴,她屏声敛气地候在墙根下的纸盒前,小老头就躲在纸盒后面。她再次扬起棍子,想想却又放下了。小老头也怪可怜的,它爸爸妈妈在哪儿,怎么扔下它一个不管呢?难道鼠爸鼠妈也要背井离乡,赚钱养家?杨小菊低头瞥见自己的脚指头,畏畏缩缩的,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小老头,便悄悄地在纸盒后面放了一块饼干。它肯定是出来找吃的,闻到饼干香了吗?黑暗中的杨小菊多么希望明天起来时,那块饼干缺了一角或者干脆不见了。一阵微风从房子上空轻轻擦过,一双没有晾干的袜子以极其微小的弧度摆动两下,尼龙面料与周遭空气的摩擦让杨小菊的小心脏随之颤动两下。那双袜子还是数年前爸爸从温州带回来的,上面印了一组花仙子图案,尽管脚指尖破了两个洞,杨小菊却舍不得扔掉,一直穿着。

  杨小菊换了一个姿势,侧卧着。夜色翻滚着,一层叠加一层,越积越厚,把杨小菊卷在中间,越裹越紧。一种神秘无形的力量在周围不停奔涌着,旋转着,继而追赶她,挤压她,仿佛要把她彻底溶化。她看见抖抖索索的自己行走在一片荒野中,空旷天底下,她是惟一能够活动的小黑点。爸爸妈妈,你们睡了吗?杨小菊心里一遍遍地问。

  日子一天天从手指缝里滑过。父母的电话倒是很有规律——每月一次,通话时间一般不超过3分钟。内容千篇一律:好好学习啊,照顾弟弟啊,听奶奶的话啊……杨小菊的回答是还好,嗯,嗯。这多像做数学题,都有标准答案。说实在的,一开始每次听见妈妈的声音,杨小菊都想哭。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声音飘飘忽忽,如梦如幻,把杨小菊的心撩拨得咚咚直跳。有几次,杨小菊真想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想你们。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悄悄咽下去了。那边挂断了,杨小菊还握着听筒呆呆地站着。很多很多事情来不及说了,其实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时间一长,杨小菊倒觉得每月一次的通话就像墙上的挂历,翻过一页还是一页。一箩筐一箩筐的事情杨小菊都生生地压回心底。比如耳朵的许多奇妙遭遇;奶奶摔了一跤,脚踝肿得像个葫芦;李花花那天上体育课时出血了,屁股红了一大片……甚至,暑假想去温州看看父母的想法,杨小菊也不愿说了,这仅仅是一个愿望,往返几百块路费妈妈能舍得掏?杨小菊的心成了一口深井,她把这些事情一一码放在里面,合上盖子,密不透风。

  上午第四节是自习课,大家都在嘀嘀咕咕地说话。杨小菊忽然听到雨声,尽管非常细微,却顽强地闯进她的耳朵。她抬头看见稀稀落落的细雨从空中纷纷掉落,砸在学校走廊的金属栏杆上,声音微弱得如垂危病人的呼吸。这些若有若无的声响以每秒钟340米的速度冲击杨小菊的耳膜,使她感受到一种麻酥酥的难以言说的清凉。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着一缕缕湿润的微甜的味道。

  杨小菊犹豫了很久,轻轻踢了一下前排李花花的凳子。她抑制不住宣布秘密的冲动,那个潜伏在心底的秘密仿佛一团旺火,将她的脸烤得通红,心鼓胀得几乎要炸开。她说,下雨了。李花花扭过头说,你神经哪,这么好的天气怎么可能下雨?真的在下雨,不信你听。杨小菊扯了扯她的衣角。李花花半信半疑地侧耳听了一会说,你又瞎编!她气鼓鼓地转过身,继续写作业。

  翻卷的、沸腾的、高涨的情绪撞在李花花这堵异常结实冰冷的墙上。杨小菊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纵横纠缠,四处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她的双腿剧烈地抖动着,滚烫的血液加速流动,呼啸着把她从座位上推起。她冲出教室,撒开双腿朝田野奔去。风声呼呼地从耳边掠过,雨滴濡湿了头发。她跑过几丘稻田,跃过一条小溪,惊飞一大群白鹭,她想这样一直跑下去。万物迅速向后退去,风裹着杨小菊一路向前,向前。

  一个男同学推开窗户,看见篮球场的水泥地面湿了几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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