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瑜：盲人王华

　　王华是北街人，原名叫王老立，外号王老卖，是镇里有名的牲口经纪人。经纪人就是帮人买卖牲口。当牲口经纪人，大多都是好把式，王老卖也不例外，年轻时，他给项城一大户人家赶马车，练就了一手好鞭技，尤其是驯调皮的骡子和马，一鞭打中牲口要害，能让牲口浑身打战。淹死的多是会水的！有一年主人家从蒙古买来一匹种马，那马又高又大，野性十足。王老卖几经训练，见其仍是不驯服，只好使用绝招打耳后的穴位，不想此时恰巧从墙外传来一声枪响，他手一抖，那鞭击偏，打瞎了那马的一只眼睛。主人十分气恼，他自己也无地自容，当天就辞工回到了颍河镇。

　　王老卖回到镇里后，当上了牲口经纪人，他在城里混过，见过世面，嘴巴又能讲，很快就成了牲口行里的重要人物。

　　牲口经济人赚的是活钱，也就是天天见现钱，所以王老卖家的生活质量就比四邻高许多。每天早集过后，王老卖到食品公司里买五毛或两毛钱的猪肉，中午不是饺子就是大米饭。在那个吃物极度匮乏的年代，王老卖家的生活简直就是全体人民梦想的共产主义，让人眼馋。当然了，王老卖家的生活好，除了天天见现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其妻王氏一直没有生育。膝下无儿女争嘴，同样的钱放在厨房里，就浓缩成了让众人眼馋的饺子和大米饭。据说王老卖的婆娘是王老卖在项城赶马车时，从妓院里赎出来的风尘女子。因为没有姓氏，被赎后便跟了夫姓，也姓王，叫王月琴。

　　据说这王月琴曾是项城青楼的头牌角色，跟随王老卖回到颍河镇时，已年纪40，也就是说，王老卖一个赶马车的之所以能赎起一带名妓，全因那时候王月琴已人老珠黄退居二线。

　　尽管这王月琴当了半辈子妓女，身上却没有风尘女子的轻浮气，因为她自幼被拐卖到妓院，老鸨见其天生丽质，小到待人接物，大到各种才艺培养，皆按大家闺秀的标准，所以她不但通晓文墨音律，还写一手好柳体。王月琴跟随丈夫回到颍河镇，见从良后的日子并不算糟糕，也很知足。

　　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一年行里来了一匹马，很野。王老卖便想趁机亮一亮自己的驯马绝技，让大伙看一看，不想，还没等他扬鞭击马，那马横尾一扫，竟扫瞎了他的一双眼睛。

　　王老卖失明后，镇人皆说是以前他用皮鞭打瞎的蒙古马阴魂不散，来报复他。不管咋说，王老卖双目失明已成事实。王老卖从光明一下子走进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只觉得日子没法过了，几次寻死，皆被王月琴发现，救下，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不知哭了多久，王老卖对王月琴说：“咱俩离婚吧！免得让你以后也跟着受苦！”

　　王月琴一听王老卖说这话，怔了一下：“再苦我也不走！”

　　人人都说婊子无情，王老卖一听妻子说出如此情深义重的话，以为妻子是在同情自己，眼下苦日子不过是刚刚开始，她一旦豪情磨尽……想到这儿，他不再作声，摸索着拍拍妻子的肩头，暗想，随她吧，待她哪天撑不下去说走，不拦她便是。主意一定，王老卖便想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不管王月琴是走是留，自己活着就得吃饭。于是第二天，他便让王月琴带他去许半仙家里拜师学艺。

　　许半仙也是半道失明，和王老卖算是同病相连，见王老卖领着媳妇来求活路，便毫不犹豫地收了他为徒。而盲人算卦多是推八字，推八字也不是难事，因为有现成的金口诀，先将六十花甲子和金口诀一背，然后再跟着师傅“游”几次乡，串几趟村，积攒些实战经验，便可自立门户了。王老卖刚刚失明，生活还不能自理，所以背颂的过程，就要回家“办”。

　　王月琴拿着记录下的金口诀，逐字逐句地教他。

　　不想王老卖还没有背会，王月琴已经能脱本而诵了。也就是说，王老卖一开始就输给了明眼人，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刚刚陡生的自信又像见了哈气的菜叶，蔫了，开始产生抵触情绪，死活不肯再学。

　　学习算卦是王老卖主动提出来的，现在又打退堂鼓准备半途而废，让王月琴很是无奈，最后只得自己学了。因为等着寻米下锅，她便一边“游乡”实践，一边加强业务学习，买来《渊海子平》《麻衣相书》《冰监》《奇门遁甲》……开始逐一学习研究，很快，技艺便超过了师傅许半仙。因为有了名，上门求卦问卦者开始络绎不绝，王月琴索性结束了游乡生活，一边在家里摆卦摊，一边照顾王老卖的生活起居。

　　“看”着妻子的成就，王老卖感叹说：“日子熬出头了！”

　　不想没几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就将“破四旧”之风燃到了小镇上。而算卦刚好属于“四旧”之列，需除。

　　当时，王月琴已是地方名人，又是迷信的源头所在，造反派为了树立典型，便将王月琴揪出来。如果光就事论事，不扯前三皇后五帝的事，挨场批斗，收摊不干了，王月琴也不至于被污自杀。问题是造反派们越批越失控，只觉得这“破四旧”光破迷信还不够，还要连封建漏风赖俗一块砸进死胡同，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才算是“破”到了家。而这王月琴刚好一人两个坏风气，于是，他们便将王月琴的前世风尘也一块扒出来，找来两双破鞋，给王月琴挂在脖子上，四处游街。

　　王月琴不堪其污，当天晚上回到家，便上吊自杀了。

　　王月琴死后，王老卖哭得死去活来，只觉得妻子死的冤枉，想为妻子申冤告状，可大形势所在，被辱自杀者比比皆是，哪里有他申冤之地？再说，妻子属自杀，既是自杀，找谁偿命去？王老卖一连痛哭几天，也只能拿出王月琴算卦积攒下的家底儿，将王月琴埋了。

　　埋了王月琴，王老卖终日以泪洗面，因为自失明以来，一直由王月琴寸步不离地照应。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自理的能力。眼下王月琴贸然一走，王老卖越想越觉得如同天柱突塌，没有了活路。不但吃喝无路，生存无路，就连想死这件事都没有路走了。因为王月琴自己挣的钱，把自己一埋，家底“埋”空了，如果自己也随妻子而去，两眼一闭，倒可以万事不想了，可谁埋？妻子不死他不知道，妻子一死他才知道死不起了。既然死不起，就得活着，可活着，又活得格外难过，王老卖憋一阵子，就摸索着去妻子坟上大哭一场。再憋一阵子，再摸索着去妻子坟上大哭一场。

　　开始他只是去哭，后来一想妻子养活自己多年，眼下也该“报答”她一下了，于是再去哭坟，便带上几张冥纸：“老婆呀，我给你送钱来了，你活着的时候养我，现在你走了，我养你……”

　　再后来，王老卖觉得无儿无女的悲凉越发黏稠，在给妻子送钱回来的路上，总是忍不住暗想，现在我给老婆送钱花，待我百年之后，谁给我送钱花？如此一想，王老卖越来越觉得“百年之后”的事，马虎不得，再逢到给老婆送钱，他总会提醒几句：“老婆呀，悠着点花，花不了了，存起来，待我百年之后，咱俩花……”

　　再后来，王老卖老了，成了队里的五保户。放学的路上，我常常见他夹着几沓冥钱，朝北地摸索……因为看不见，他的身影在热闹的街道上总是显得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