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王溱:大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3日13:45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溱

  大院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前出生的城市平民的特殊记忆。大院,是集体生活的代名词。大院里许多东西是公用的,比如水龙头、厕所、楼梯,甚至晒衣服的架子、绳索都属于“集体所有”,连那些有意无意暴露的“隐私”,也常常被邻居们了如指掌,成为公共话题。

  大院的邻居是“一家人”。凡是住在大院的人都会按年龄论辈分,不管是否沾亲带故,更不在乎你来自何方,只要住进了大院,成为其中的一员,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按着沿袭下来的传统论资排序,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情况下,年长的辈分就高,上一辈如此称呼了,下一辈就自然而然地衔接上。比如,我曾称一位比我年龄仅大一岁的女孩为“姨”,而她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则是我的“舅”。原因是我外祖母与他们的母亲以姊妹相称,到了我这辈,只能委屈“降格”了。

  听母亲说,邻居们大都是解放前就聚在了一起。当时马路对面是一片工厂,有英国人和日本人经营的卷烟厂,有大大小小民族资本家创办的制针厂、火柴厂、石棉厂、制线厂、橡胶厂等等。大院的主人原本也想开工厂,但后来发现周围没有住宅,许多做工的人大老远地上下班很不方便,于是便灵机一动,临时决定盖住宅。这大院很像北京的四合院,方形的门框,木质的大门。进门后,对面和两侧是一间间住房,与四合院不同的是,分上下两层。楼上一色的松木地板,窗子很大,采光很好,在当时,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住宅了。改革开放后,那些工厂搬迁的搬迁,倒闭的倒闭,拍卖的拍卖,都消失了。但大院经过改造,虽然变成了大楼,但依然矗立在那里。

  大院的邻居们大都是平民百姓,工人家庭居多,但这些工人并不都是所谓“无产阶级”。虽然他们大多就在附近的工厂做工,但有些人家在解放前不是干过小买卖就是在洋行跑过腿。解放后小买卖做不下去了,洋人跑了,公私合营了,没了更好的去处,就进工厂做工。那时工厂好进,断文识字的更受欢迎。大院里本来就有些人在工厂里做工,那些想去的,打个招呼,第二天跟着去劳工科一介绍,问几句话就成了厂里的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大院邻居的话题都跟工厂有关系。什么这个厂开动员大会了,那个厂来了新厂长了,要不就是某厂技术革新受到上级表扬了,或者某厂新建了澡堂,等等。

  当年文化生活贫乏,晚上吃罢饭,许多人家闲着无事,兴串门子,拉呱儿(聊天)。男女不分,老少无别,文化高的跟文化低的也能谈到一起。很少涉及大院里的事,即便说,也不议论具体人,更不去说那些容易引起是非的家长里短。发生了让人看不惯的事,大家也会议论。但议来议去,最后一定会推举某个“德高望重”的邻居去找当事人“谈话”。我们院里有几个邻居们公认的“德高望”,我母亲就是其中一员,当教师的她,教过周围许多学生,跟家长们都熟悉。不光大院里有事找她“摆平”,周围大院有时发生了解不开的疙瘩,也会请她出马化解。平时如果谁家有事,不用招呼大家会主动去帮忙。记得有一次,楼下的一户邻居生病突然住了院,谁也没通知,院里的邻居几乎每家都派人去医院看望。那时我还小,跟着母亲和其他邻居一起去医院。医院离我们大院不算近,大家步行去,都一副焦急的样子。到了医院,大夫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就对生病的邻居说怎么又来了一拨,该不会又是邻居吧?邻居说不是邻居是谁?我在这里没有别的亲人,邻居就是最亲的人。这句话我记得尤其清楚。

  大院的平静被打破是因为“文革”爆发。当时几乎每个角落都有造反组织,街道上成立了造反司令部,我们居委会成立了造反大队。其实院里没有几个退休闲散人员,但街道“造反司令部”为了扩大势力,非要我们大院也成立个大队。没办法,凡是没工作和退休在家的都成了应征的对象。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参加,地富反坏右、军政警宪特,这些被列为革命对象的“黑五类”家庭成员,是万万不可进入造反队伍的。大院里万幸没有这样的人家,但也没有那种纯正的“红五类”。“司令部”的阶级立场划得很清楚,把权力牢牢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的意识也非常明确。于是那些自以为最根红苗正的造反头头们宣布了一项决定:派两名政治上过硬的造反派进驻我们大院。

  大院里没有闲置的房屋,造反派要来进驻,就意味着要赶走两户人家。消息传来后人心慌乱。邻居们都担心厄运会落在自己的头上。特别是那几户自认为背景有些“毛病”的人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隔壁大院里,有好几户家庭出身是富农和资本家的被造反派抄了家,然后又被遣返回老家了。大院的人家虽然不是明显的“黑五类”,但曾跟着洋人跑前跑后,或者做过小买卖,造反派给你扣个不好听的帽子,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司令部的人终于进了大院。趁着傍晚大家都在做饭,十几个戴着红袖箍的人来到大院。很快,大门洞、围墙、屋门上都刷上了醒目的大标语,让人突然感到一股杀气涌来。“司令”是位有病长休在家的工人,也是我们周围惟一一名工人党员。尽管他脸色白得有些吓人,但在众人的簇拥下仍显得很得意。他双手叉着腰,拿着一只简易的卷筒扩音喇叭告诉大家,大院里有阶级敌人,要求大家揭发。如果不揭发,一旦揪出来,就是包庇罪,同样要受罚。“司令”给大家两天时间,过了期限,无产阶级司令部就要采取行动,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那天晚上,大院出奇地静。邻居们没像往常那样凑在一起悄悄交流各自听到的消息,不到8点,大院里竟灭了一大半灯。

  那天我们家也很早就上床了。因为听母亲说早已去世的父亲年轻时在学校集体参加过三青团,爷爷过继给别人当儿子,但划成分时却落了个地主帽子。母亲说如果遣返我们,我们不到你爸爸老家,那里没有什么直接的亲人了;我们到姥姥家,姥姥家的亲人很多。我知道姥姥家,曾去过,但我从内心里不喜欢。那里对我们兄弟来说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遥远。

  那天晚上许多人家肯定像我们家一样,都在考虑两天后可能出现的结果,也都在做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一大早,大院的大木门没有像往常那样准时打开。为了安全,院里的大门由邻居们轮流值班负责开关。轮到谁家,晚上十点半锁上,早上五点半打开。如果哪家人家有事,要跟值班的邻居打招呼,免得回来晚了进不了门。昨天晚上是老刘爷爷值班。老刘爷爷家是院里最老的住户,1936年大院刚建成他们家就搬了进来。因为老刘爷爷的资历老,年龄大,所以在大院的辈分最高。当时老刘爷爷其实也就六十多岁,但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就非常老了。他解放前在一家工厂做职员,解放后公私合营仍旧在科室里当职员。老刘爷爷人很内向,平时不太说话,跟邻居们客客气气。可能整天待在办公室的缘故,他的皮肤捂得很白,鼻子长得有些偏大,梳一个后背头,头发花白。这样子恰好跟当年“最大的走资派”有些相像,所以背后不少人叫他“走资派”。

  实际上老刘爷爷没有任何权力,在厂里就管个统计报表什么的。惟一有些不同于他人的是工资比一般人高点。这是因为他随着老板公私合营了,从照顾私有主的角度考虑,工资定得高些。老刘爷爷没有儿女,跟没有工作的老伴生活在一起。他住了两间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室。老刘爷爷的房子不大,但很有特点,那间做厨房的房间虽然在楼上,竟然是水泥磨沙地面,家里还有独立的水龙和上下水,这在全院是惟一的。老刘爷爷没有正式办退休,但体弱多病,很少去上班,过去街道上有些活动,比如学习什么的喊他参加,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去,但老刘爷爷老实,只要有人叫,就拿着马扎子跟老头老太太们凑到一起。老刘爷爷有文化,念报纸读文件大都是他的事。他很认真也很卖力,街道上对他也挺好,他们家连续两年被推荐为模范家庭。过去轮到老刘爷爷值班,他都很仔细,早上怕误了开门,还专门拨上闹钟叫醒。今天老刘爷爷是怎么了?起早的邻居去叫老刘爷爷的门,喊了半天才见老刘爷爷颤抖着站在门前,手里哆嗦着拿着钥匙说,你们不是要去揭发我吧?我没做什么坏事,我老家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们不想回去啊!老刘爷爷说着竟然号啕大哭起来。邻居们都愣了,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不过要去上班而已。

  晚上大家都在议论老刘爷爷的事,有人说他可怜,有人说他心虚,也有人说是“司令”早就看中了老刘爷爷的房子,以前托人换没成,现在借机报复。说着说着大家又说到了明天就要到期限的事。不少人开始叹气了,说那些造反派可不讲什么情面,轮上谁就倒霉了。也有人说咱们又不是什么“黑五类”,如果真的谁家被捣鼓着了,大家一起帮忙就是了。人多势众,量他们也不敢怎样。谁也没表示赞成,谁也没提出反对,大家只是相互看看,以沉默作了回答。

  第二天造反派如期到了大院。这次还带来了“文攻武卫”,“司令”更威风了。他指着老刘爷爷家说,这个老家伙看模样就不是个好东西。几个年轻力壮的“文攻武卫”一脚踢开老刘爷爷家的门,把老刘爷爷像拎小鸡似的揪了出来。邻居们一阵骚动,“司令”说,怎么着,真要帮忙啊?告诉你们,昨天晚上你们开的黑会我全知道。想造反啊?无产阶级的铁拳正等着你们呢!“司令”的话让全院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在邻居们中间竟出了“犹大”!

  老刘爷爷算是幸运,遣返的车都开到大院门口了,他们厂里的造反派突然赶来把他押走了。据说厂里批斗老厂长需要老刘爷爷去揭发,老刘爷爷因此躲过了一劫。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遣返风被刹住了,老刘爷爷仍住在大院里。

  大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人们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说话聊天走家串门了。大院的邻居一下子形同陌人。“文革”结束后,邻居们一直想揭开当初充当“犹大”人的面纱,但惟一的知情人——“司令”早病死了,此事永远变成了谜。

  老刘爷爷去世时,大院里的人帮着张罗后事,几乎所有人家都参与了,能看得出来,邻居们都有重新找回那已变得陌生的亲情的意愿。大家无声胜似有声地忙活着,一直把老刘爷爷送走。从火化场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沉默无语。谁都不喜欢这个气氛,但谁也不出面挑头打破这个闷局。分手了,互道一声再见,各自进了各自的小屋。日后如旧。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以后大院里陆续有人搬出,有人搬进。新来的不了解大院的习俗,跟大院的人也没有什么感情,大院里曾留下的亲情称呼逐渐消失了,换上了“先生”、“太太”、“同志”、“同学”。10年前,大院作为棚户区被改造,邻居们从此分道扬镳,几乎不再见面,即便是偶然相见,也仅是客套两句而已,那些曾经的温馨旧事只能当作回忆被大家提起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