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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娜:父亲们的大兴安岭(非虚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3日10:19 来源:光明日报 萨娜
摄影:常威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群特殊知识分子的足迹遍布整个大兴安岭,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精彩的世界。人生的坎坷并没有剥夺他们的尊严,他们以不懈的努力创造了大兴安岭这片广袤深沉的“森林科学院”,在中国大地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和思想的记录。

牙克石的知识分子

  我出生在大兴安岭牙克石小镇。我刚懂事时妈妈就告诉我,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我出生后妈妈没有奶水,一直用牛奶喂我,两个月大时我得了严重 的腹泻,现在看来是生病的奶牛让我出了事。当时我腹泻脱水、气息奄奄,送到医院抢救时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我父亲四十多岁才有了我,他已经经历了一次丧女之 痛,再也不能承受失去第二个女儿的痛苦。他找到儿科医生乌兰,恳求她一定救活我。父亲的悲伤让乌兰大夫震撼,她守护了我一夜,终于救活了我。

  妈妈说:记住,乌兰阿姨是你的救命恩人!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乌兰大夫的父亲原是国民党高级文职官员,新中国成立前丢下妻子女儿随蒋介石去了台湾。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国民党查出他 是中共高级特工,盛怒的蒋介石亲自下令枪毙了他。由于他在隐蔽战线工作,只有周恩来等几个中央领导人掌握他的特殊身份。他牺牲了,女儿乌兰却因为父亲是国 民党,在学校被视为有重大家庭历史问题的学生,刚从上海医科学院毕业,就和未婚夫一起分配到大兴安岭牙克石林管局。她在牙克石林业中心医院工作了近30 年,拯救了无数儿童的生命。我们这些被她救活的孩子都称她为乌兰阿姨。

  大兴安岭是我国东北边陲的绿色长城,维系着东北、呼伦贝尔和科尔沁草原的生态屏障。从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 开始有计划地开发建设内蒙古大兴安岭。那些来自上海、北京、天津等各大城市,从北大、清华、交大、南开、复旦及当时全国知名院校毕业的大学生,那些刚从朝 鲜战场下来的志愿军、解放军指战员以及各行各业的精英们,云集于此,奉献了自己的才智和一生。

  我父亲从日本留学归国后,成为一名达斡尔族高级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家。由于一起涉及70多人的大冤案,他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了监狱。释放后和那些知识分子一起进入林业勘察设计院工作。

  早期的牙克石是一个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居住着达斡尔族、朝鲜族、俄罗斯族、鄂温克族、蒙古族人,还有少数的山东人。当大兴安岭林管局设驻在 此地后,它在全国渐渐出了名,也引来学者对它的关注。学者们一致认为,牙克石是“雅克萨”的谐音,当地主要居民达斡尔族人以此纪念自己这个英雄的民族反抗 沙俄侵略者的“雅克萨”战役。

  在我小时的记忆里,牙克石当地居民并不多。更多的居民是年轻的右派和大学生。我们小时候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几辆拉着木材的解放牌汽车从土 路上轰隆隆驶过,后面尘土飞扬。这时候,一群人从灰尘里走出来,他们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营养不良的脸看上去疲倦不堪,背着行李、扛着木三脚架或沉重的工 具。即使很小的孩子也知道,他们是设计院的勘察队员,刚刚从大兴安岭勘察下山回家。一年四季只要工作需要,他们在原始森林里一呆就是半年,甚至更长时间, 完成选址、测量、地质勘探、水文分析等工作。有的被冻掉了脚趾头,有的被熊伤害致残,有的甚至献出了生命。

  牙克石林业设计院人才济济,上千名知识分子来自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毕业于30多所高等院校,几乎包括当年所有知名高校。设计院有总体规 划设计室1个、道路勘察队5个、桥梁设计队1个、工民建设计室3个、地质勘察队3个,规模与水平位于全国林业系统设计院前列,也位于内蒙古8个甲级设计院 前列。这些优秀的知识分子以高远的政治目光,创建了辉煌的森林文化。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父辈们的创业精神和高尚的人格力量,已经遗传到我们这些后代的血 液里,给了我们终生难忘的影响。

寻访绿林尖兵

  写完了长篇小说《重返白桦林》第一稿后,我停下了笔。我无数次追问自己,是否有能力在这部长篇中再现父辈们的命运和创造精神,因为他们之中 任何一个人都是建筑、道路、桥梁设计专家,都是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智者。为了充实小说内容,去年我在大兴安岭深入生活一个多月收集资料。六月中旬,从鄂温 克大草原体验生活出来后,我先去了大兴安岭的牙克石市,接着去了莫尔道嘎林业局、根河和敖鲁古雅乡。

  到了牙克石,同学清泉把我安顿在他的小旅馆后,找来一辆车拉上我四处走。沿途我一直寻找我曾熟悉的民房、医院、学校、商店,但处处面目皆非。

  我们先来到我家曾居住的平房遗址,可是那里已经盖起一片住宅楼,往昔的痕迹荡然无存。我用目光抚摸着那片熟悉的土地,依稀听见了昔日住宅大院里大人走路的声音、男孩子莽撞的打架声、自行车骑动时咣咣当当的乱响。那消失的一切在回忆的浪潮里重新涌现在我眼前。

  设计院早期分两个住宅区,西大院住的都是知识分子,东大院住的大都是人口多的工人家属。因为父亲除了抚养自己的三个孩子,还抚养大伯的三个 孩子,家里人口多,我们家从西大院搬迁到东大院居住。东大院里有几百户人家,条条小路都那么狭窄,家家住宅局促不堪。当时我很怀念西面的住宅区,虽然那些 知识分子家庭的住房更小,却没有东大院的嘈杂混乱,孩子们走起路也是斯斯文文的。在干净的小路上,我能看见美丽的阿姨或者戴眼镜的叔叔。我很早就从他们身 上懂得了什么叫气质和风度。东大院狭窄的道路总有男孩子跑来跑去,咚咚的脚步声隔着窗户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我刚出大门,迎面飞来一块石头打在我额头 上,顿时起了一个大包。从那以后我不敢轻易出门了,开始翻看哥哥借的小说。印象最深的是我小学三年级看完了《三家巷》,初二时看完了《牛虻》。这两个大院 里发生了许多故事,我想写的正是他们。

  离开东大院原址后,我们去了栲胶厂。远远看见在风中伫立的厂房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牙克石栲胶厂名扬世界,它是 亚洲第二大栲胶厂,生产的橡胶产品供应亚洲、非洲多个国家。想当年,这些高耸的厂房日夜轰鸣,道路灯火辉煌,几千个职工繁忙地工作,真是景象壮观。眼下我 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只有两座厂房发出隐隐的机器轰鸣声。

  清泉告诉我,一家药厂买走了两幢厂房,正在日夜不停地生产药品,严重污染了空气和河流。这时我才明白,一下火车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臭气,原来 就是这里化工污染的味儿。我看着脚下两条锈迹斑斑的铁轨惆怅地想,这个小城的居民一直呼吸着四周大森林的清新空气,现在已经逃不脱空气污染的厄运了。

  汽车又来到东河套。这条从大兴安岭流淌下来的河水,往昔是那么清澈甘甜,许多人都喜欢来这里洗衣服、捕鱼、游泳,我熟悉河水每一处转弯和两 岸绿草葳蕤的风景。而今它已经被严重污染了,河边泛着许多肮脏的泡沫。污染了水就是污染了城市的血液。看着这条给予童年时的我无限遐想的河流变成了这样, 我心情沮丧极了。

  我在牙克石逗留了五天寻找父亲尚在的同事们。他们大多退休后回老家,或者离开人世,留在牙克石本地的寥寥无几。“文革”对知识分子身心的迫 害造成了严重的后果,那些高级工程师即使熬过了“文革”,也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他们老来有的患上脑病,神志不清;有的步履蹒跚,反应迟钝,没法为我提 供更多的历史回忆。

  我来到父亲最好的朋友陈景瑞家时,他根本认不出我是谁。他女儿立敏告诉我,因为“文革”时期被迫害的后遗症,他已经患了多年的脑痴呆。我和 立敏交谈了一会儿,坐在一旁的陈叔叔突然说:这不是萨娜吗。我惊喜极了,面对我儿童时就熟悉的陈叔叔,多少话涌在嘴边,但是刚和他交谈几句他又糊涂了。我 走的时候非常担心地望一眼陈叔叔,我不知道下一次我来时他还在不在。

  那个夜晚,我和清泉的妻子彩云一直谈到凌晨两点。她告诉我,设计院2004年改名为“勘察设计有限公司”,经过职工退休、买断,人数锐减, 从事业单位变成了企业,一个全国闻名的设计院就这样衰败下去。关于设计院发展的历史,她建议我好好看看腾家俊写的纪实文学《绿林尖兵回忆》。第二天一早, 我就来到勘察设计有限公司寻找这本书,还好,我总算从一个工作人员手里得到了它。虽然书的封皮已经破损,但我如获至宝。

  腾家俊,江苏人,上海同济大学毕业,曾任牙克石林业设计院总工程师。设计院大院的孩子们都知道赫赫有名的腾叔叔,他清癯、严肃,全身的骨架 犹如钢铁支撑起来,行动起来像鹿一般敏捷。不知道他出身的人还会以为他是猎手。不仅腾叔叔如此,其他知识分子也是这样坚毅勇敢,富有荣誉感和牺牲精神,他 们留给大院孩子们的认识就是:真正的男人应该是智慧、坚强、敏捷、具有高尚的品质、富有创造力。

  这个认识影响了我一生。

  在火车上我看了两遍《绿林尖兵回忆》。放下书后,我望着窗外飞驰的大地,心中充满了惆怅。腾家俊有着渊博的专业知识、高尚的情怀、丰富的人生经历,但是正如他在书里所说的那样,他无法用有限的文笔写出这群知识分子鲜为人知的遭遇和坎坷,以及可歌可泣的创业精神。

  我们有着如此相同的感受。

森林是他们永远的纪念碑

  我选择了莫尔道嘎林业局,就是想亲眼看看经历五十多年的采伐,大兴安岭的基本面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自内蒙古大兴安岭林管局成立以后,经 过勘察设计,又相继开发了二十多个林业局,它们遍布大兴安岭,每个林业局的规模相当于一个小镇。莫尔道嘎林业局开发比较晚,它在“文革”时筹建,1970 年投产,是内蒙古林区上缴利税较多的企业,这意味着它的施业区在扩大。森林总蓄积量是有限的,既要投产,又要合理开发资源,解决这个矛盾并非易事。一叶知 秋,看到莫尔道嘎山林的面貌,就可以了解大兴安岭的概况。

  天空下着毛毛细雨,空气湿漉漉的。这是林区特有的空气,清新、湿润、有一丝甜味。汽车经过龙岩山时,陪同我的林业局两个年轻人邢福新和朱博 说,组织部长李春森正在山上带着职工修建龙岩山公园栈道,从他当上了组织部长,很少坐在办公室,经常带职工修路、种树、铲雪道,什么活都干。他们俩的口气 里充满着尊重和敬佩。我提出上山看看李春森,老实讲,我至今还没逢遇到一个焦裕禄似的组织部长,遇到了就不想错过。

  汽车沿着盘山道上了龙岩山,从车窗望下去,如果没有茂密的树木遮挡,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到了山顶往下看时我有些吃惊,为了游客上山方便,从 缓坡修上来的1154米栈道快通到山顶了,那一条条木板梯都是李春森带领各机关单位的职工铺制出来的,工程真是不小。他们给林业局着实省了不少施工费。

  在蒙蒙细雨中,李春森向我们走来,浑身湿漉漉的满脚泥泞,衣服剐出一道口,还沾着泥巴。他有着军人一样结实的身材、坚毅的面容、坦荡的目 光。在简短的交谈中我意识到,这个在大森林里成长起来的男人,世俗的准则在他身上失去了作用,他衡量自己和他人的标准就是有毅力、不怕吃苦,肯做实事。下 山时,我脑子里还浮现李春森带领职工们冒雨劳动的身影,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整个大兴安岭人的形象。这些生活在大自然里的人是一群特殊的人,无论外面的世界发 生了什么变化,多年来他们仍然遵循着自然法则,仍然信奉着诚实、仁爱、谦逊、吃苦耐劳的美德,坚守着古朴而高尚的信仰。

  到莫尔道嘎的人必然要去美丽的白鹿岛。汽车沿着水泥路在深山里穿行。一路看着大自然的瑰丽壮美,即使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到微微的眩晕,它 来自自然给我的震撼和深刻的感动。那灵魂高扬的雄鹰就在我们头顶上自由地盘旋;那美丽的彩虹像吉祥的天语,在一场场绵绵细雨后展现在天空;那条宽广深邃的 莫尔道嘎河流沉缓有力地流淌着,从我眼前明亮地涌向前方。这条奔腾的河流是幸运的,有多少条河流正在干涸,或者已经消失,而它一直气势磅礴地奔涌,滋润着 两岸葱茏的丛林和生长的万物。

  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了岛上。嗅着清香的空气,我想起小时候在大院的马路边看见的参天大树,每一次走近时我都忍不住仰起头看它们。它们太粗壮了,整个树冠像神话里的绿色宫殿升起在半空。那些古树一直蓬勃地生长在我的脑海里,最后生长在我的小说当中。

  我在林子里走着,固执地寻找和记忆里一样粗壮的树木。在我越来越失望的时候,几棵粗壮的松树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谢天谢地,它们还存在, 还没被无知盲目的斧钺砍倒,还和人类一起站立在土地上。我欣喜地仰望着它们遮天蔽日的树冠,那一刻,父亲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他正用老式的计算 机核算工程预算,看见他和工程师们在森林里用身体蹚开雪路勘探,看见在他们用树木支撑起来的床铺下溪水潺潺流过,看见他们坐在篝火前啃着干粮唱起五星红旗 迎风飘扬。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群特殊知识分子的足迹遍布整个大兴安岭,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精彩的世界。人生的坎坷并没有剥夺他们的尊严,他们以不懈的努 力创造了大兴安岭这片广袤深沉的“森林科学院”,在中国大地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和思想的记录。

  我想告诉腾家俊叔叔,森林是他们永远的纪念碑。

  萨娜 女,1961年出生于大兴安岭牙克石,达斡尔族。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小说二百多万字,代表作《有关萨满的传说与纪实》《幻想的河流》等。小说集《你脸上有把刀》获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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