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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长篇小说《蟠虺》:价值、知识与话语(汪政)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9日09: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汪 政

  也许因为我对刘醒龙和他的创作比较熟悉的缘故,所以,拿到《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不免有些吃惊。与他交往这么多年,几百万字的作品读过去,真没想到他一下子端出的新作是一部以青铜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这让我想到创作与接受的一个问题,创作和接受可能是一个相互接纳、相互塑造同时又相互博弈的关系,一个作家通过他的作品塑造了自己,也塑造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因此,对于任何一个有成就的,拥有众多读者的作家而言,是不是沿着自己开辟的道路走下去,不断写出符合读者阅读期待的作品确实需要考虑,这在“阅读经济”的决定性作用越来越明显的今天,更是存在选择上的难度,同时也是对一个作家自信心与艺术忠诚度的考验。

  将这部作品读下来后,我不得不佩服刘醒龙,夸张一点说,刘醒龙是在“中年变法”,更夸张一点说,刘醒龙是否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地步了?看来,作为阅读,倒是应该作好心理上的准备,对刘醒龙接下来给我们的意外,我们都要欣然接受。

  当代长篇小说的美学已经越来越繁复多样,面对眼花缭乱的现实,莫言提出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的话题,我理解应该在最基本的层面来坚持长篇小说的标准。对于长篇小说来说,价值、知识与话语就是最基本的三个维度,在这三个维度上做出了成绩,或者作出了努力的就是好的长篇。《蟠虺》的价值含量是丰富的,作品呼唤的是对真的坚守,是对良心的忠诚,是对欲望、利益的抵抗,是人对自身的超越。这样的价值理念是需要与其对立的力量去压迫、毁坏、摧逼和诱惑的,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其坚韧、纯洁与稀缺。因此,刘醒龙为其价值的伸张安排了恰当的环境。考古、收藏、文物、盗墓、学术、权力、名誉……不管是学院、体制还是江湖,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的环境,想要捍卫道德的底线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主人公曾本之是楚学院的青铜研究权威,在国宝曾侯乙尊盘上更是一言九鼎,无出其右。

  但是,10多年前他就发现,面前的、年年由他检查鉴定的曾侯乙尊盘已经被人掉包了,而他对曾侯乙尊盘为失蜡法所铸的学术“定论”也受到了怀疑和挑战。曾本之也曾犹豫和退缩过,为了延续自己的学术流派,他安排一心干进的郑雄为自己的接班人,并让他做了自己女儿并不喜欢的女婿,面对院士这样的荣誉,他也曾心动过。但是,当郝嘉拒绝浊世不惜自戕时,当“老省长”、熊世达等为了巨大的政治利益结成团体为所欲为、颠倒黑白时,当“老三口”、华姐这样的文物大盗也能良心发现、幡然悔悟时,曾本之被触动了,他的良心还在,他的底线还在,虽然年过古稀,虽然他的拒绝、他的反击,他对自己学术观点的怀疑可能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但他一往无前。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他的身边有同为楚学专家的马跃之,有青年后学郝文章、万乙、易品梅,有青铜爱好者沙海、沙潞,有亲人和朋友安静、曾小安、柳琴,甚至外孙楚楚都能以纯真和童心给他安慰和力量……故事是没有尽头的,曾侯乙尊盘的神话还在继续,范铸法与失蜡法的争论也还会进行下去 ,“老省长”虽溃败于曾侯乙尊盘,但会寻猎新的目标,而埋藏于地下的楚墓依然吸引着无数贪婪的目光,至于文物与收藏的江湖,也一如既往地鱼龙混杂、尔虞我诈,但重要的是曾本之们,只要他们有清醒与自省,有抵抗与坚守,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与信心,就还有良心与温暖。“与青铜重器打交道的人,心理一定要留下足够的地方,安排良知。”这话的阐释空间显然超过了青铜界。

  对于熟悉刘醒龙的读者来说,《蟠虺》之所以显得陌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题材的独特性。据说,以青铜器为题材创作长篇小说,《蟠虺》是第一部。仅仅从知识层面上说,它也足够给人耳目一新的体验。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读者从古玩收藏的角度来阅读这部长篇小说,虽然这可能是很大的误读,但就目前文化缺失、唯利是图的收藏界而言,你还不能不说它有着一定的针对性。就一般的读者而言,他们对青铜器知道多少?更不要说国宝曾侯乙尊盘、曾侯乙编钟、九鼎八簋等等了。青铜器并不是一个整一的概念,年代、国别、等级、数量以及铭文文献、器形文饰、铸造工艺、迁徙流转等等都是其价值要素。这里面最重要,同时又常常被人忽略的是青铜器的文化价值,特别是对那些青铜重器而言。

  青铜重器在当时是国家的象征,在春秋时代,伴随灭国的便是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因此,青铜重器在《蟠虺》绝不是简单的道具,而是承载了深刻寓意的意象。比如曾侯乙尊盘,它的独特性不仅在于它眼花缭乱、令人目眩的透空蟠虺纹饰和至今无法复制的内部构造,更在于其华丽高贵的气质和种种神秘的异象。所以,围绕着曾侯乙尊盘,众多力量展开角逐,许多假借历史文化名义的人或想得到它,或想借重它,甚至,像庄省长这样的官僚也会沾沾它的紫气以照亮自己的青云之路。长篇小说不是知识的普及读物,甚至,我们无法考证它的真实性,但它在确实创造价值,也在创造知识。在优秀的长篇小说中,知识是真正地参与到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之中的,它与长篇小说的美学元素是啮合无间的,并且最终要上升到形而上的沉思之中。当作品中的人物为曾侯乙尊盘忙得不可开交时,刘醒龙实际上进行的是这样的道德与伦理推演,“对青铜重器的辨伪,也是对人心邪恶之辨,对政商奸侫之辨”。他忧虑的是,“虺五百年为蛟,蛟千年为龙。当今时代,势利者与有势者同流合污,以文化的名义集合到一起,不是要为蛟或为龙,其蛇蝎之心唯有将个人私心最大化。”他进而觉察到,青铜重器的命运关系到文化安全,“而在文化安全的背后,还隐藏着国家安全的极大问题”。

  对于以书面形式表达的写作者来说,文体就是他的话语方式,这样的话语方式有共性的一面,更有个性的一面。作家的审美创造或创新就在于他富于个性的话语方式。在《蟠虺》之前,我们已经阶段性地熟悉了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话语方式,像《弥天》《威风凛凛》《政治课》等等都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对中国乡村的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描绘和剖析,显示出刘醒龙正视残酷的胆量;以《圣天门口》为代表,刘醒龙显示出驾驭多卷长篇的耐力,众多的人物、波澜壮阔的场面,通体雄浑,显示出作者思想的勇气;而在《燕子红》《往事温柔》《一棵树的爱情史》等作品中,特别是以《天行者》为代表,刘醒龙又表露出极为细腻的一面,他可以在看似单纯的时空、看似简单的情节中以散文化或诗意的笔调营构出特定的氛围,反复盘桓于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刘醒龙长篇小说的几种话语。

  但是《蟠虺》不同。这种不同是作家的有意为之,所以他才不无得意又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喜欢我作品的读者会更喜欢《蟠虺》,至少他们能从这部作品中发现,那个叫刘醒龙的家伙还能写出令人觉得耳目一新的东西,而不是拾自己的牙慧,没完没了地重复可怜的三板斧。”看得出,刘醒龙在写这部作品之前已经非常放松了,他以宽容的态度、多样化的眼光来看待长篇小说的历史以及不同风格的作家在长篇小说上所作的努力。他也更加尊重读者,尊重他们的阅读期待与审美心理。他对当代文化的语境显然作了深入的研究,对长篇小说在新媒体时代如何安身立命已经心中有数了。所以,他尽量做到与当代文化同步,增加文体的亲和力,加大长篇小说的戏剧元素,增加长篇小说叙事的技术含量,他不是在线性的时间里推动长篇小说的进程,而是立体地整体性安排整部作品,如郝嘉为什么自杀?郝文章为什么入狱,他的身世又是什么?一开始就神秘出现的甲骨文信是谁所写?设疑,解惑,谋篇布局,步步为营。再如老三口这个人物,他很重要,可以说没有他这部作品几乎不能成立,但就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好像就没有正面出过场,除了狱中与曾本之见过一面留下民歌“花儿”,其余都如影子一般。诸如此类的安排,可以说充满了机巧,却又收放自如,丝丝入扣。

  每个读者读完这部作品都会发现,这是一部整体设计、一次成型、结构精细、对缝合榫、成竹在胸的作品。同时,它充满了弹性,预留了空间。古典与现代、写实与浪漫,已经没有了边界,而推理、悬疑、奇幻,甚至盗墓等许多类型小说的因子都被整合进来。摘叶为镖,折枝当剑,刘醒龙已经进入了自由之境,大起大落,大俗大雅,他追求的是元气淋漓。不能不说,刘醒龙进入了他的长篇新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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