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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失乐园》:力求传达原作韵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9日08:15 来源:中国作家网 竺家荣
竺家荣,日语翻译家,代表译作有渡边淳一《失乐园》,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晓寺》,谷崎润一郎《疯癫老人日记》,东山魁夷《京洛四季——美之旅》以及近年的大江健三郎三部随笔,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等。  竺家荣,日语翻译家,代表译作有渡边淳一《失乐园》,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晓寺》,谷崎润一郎《疯癫老人日记》,东山魁夷《京洛四季——美之旅》以及近年的大江健三郎三部随笔,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等。

  我的第一本译著便是渡边淳一最负盛名的《失乐园》,可以说非常幸运。更幸运的是,我还翻译了渡边先生最后一本小说《再爱一次》,跟渡边文学的确 很有缘分。尽管我翻译了多达10部渡边淳一作品以及50多本日本文学作品,但是让读者记住我的名字的还是《失乐园》。当大师远去之际,我有必要回顾一下翻 译《失乐园》的心路历程。

  1998年,因偶然的机遇,珠海出版社来找我翻译《失乐园》。我看了内容后,感觉性描写出乎意外的多。据我所知,即便是在日本文学中,这样程度的性爱描写也是不多见的。

  当时,我只看过渡边淳一日文版的初期医学小说,没有看过在日本畅销的《一片雪》等情爱小说,完全不了解这位作家的情况。所以尽管对我而言是第一 次翻译长篇小说的难得机会,仍然顾虑重重。编辑反复说明“为了通过审查这一关,出版社方面也会要求译者做‘朦胧化’处理的”。我这才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勉 强接了下来。做出这个决定时的艰难,至今仍记忆犹新。因为除了出版社的顾虑外,作为译者也需要克服一定的“心理负担”。

  尽管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90年代通信网络发达,家庭意识日渐单薄,但引进像《失乐园》这样有大量性爱描写的作品,出版社仍然要冒很大的风 险。为了让这部作品不被拒于国门之外,出版社才不得不要求译者对一些敏感描写进行适当的删节。《失乐园》的命运充分反映了当时那个年代译介外国文学的尴尬 状况。

  由于是第一次翻译长篇小说,又是这样一部作品,成败在此一举,我感到压力很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只有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硬着头皮上阵了。记得 那时候,整整一个多月,整个人都陷入了《失乐园》之中,寝食难安。不过现在看,正是这份热情与投入弥补了一些翻译经验上的不足。

  拿出定稿后,出版社很满意,我才大大松了口气,也增强了自信,为后来的翻译之路开了个好头。《失乐园》一投放市场,便立刻畅销,并持续至今,不但让读者知道了渡边淳一,也让读者知道了译者的名字。因此,从知名度来说,《失乐园》也算得上是我的代表译作。

  作为译者,出于忠实原作的考虑,我虽然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翻译全译本,但并不抱什么希望。直到11年后的2009年,作家出版社正式购买了版 权,经过几番周折,我才终于获得了这样的机会。不过,一旦有机会翻译全译本,反而又畏缩了,担心会对自己产生负面影响。最终在出版社的鼓励下,才下决心一 字不少的全部译出了。

  翻译09版全译本时,我已经积累了多年的翻译经验,对渡边文学的认识也有所加深,借此机会,我想谈一谈全译本的翻译心得。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包含着丰富、复杂的文化信息。狭长的岛国日本,气候多变,养育了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以顺应造化为美的日本民族。空间的狭小, 造就了日本人对于文学艺术的独到品位,即崇尚精致、优雅、清淡、幽静、余韵、和谐等等。因此,日本文学作品读来自然脱俗,充满对人性本真的追求,相比中国 文学大气阳刚,日本文学则是小巧阴柔,就像一幅山水画一般清淡隽永,令人回味。

  作为日本文学的译者,要想传达原作神韵,除了了解日本文学的这些特质外,还必须充分领会作者的意图。

  渡边淳一比我年长一代人,经历也丰富得多,我要做的就是力求贴近作者,多揣摩作品风格,选用恰当的词汇,尽全力将主人公对爱情激情澎湃的韵味展示出来,不翻译成白开水。

  渡边淳一的文笔细腻唯美,善于营造浪漫气氛,很有日本文学的特点。特别体现在对于两性关系、性心理等最隐秘层面淋漓尽致的描绘上,这些笔墨也构 成了其作品厚重的底蕴。几乎每一大段跌宕起伏的性爱描写之后,作者都会加入一些富有真知灼见的品评,表明随着一次次性爱的重复,主人公的感受在逐渐加深。 可以说,这些精彩的夹叙夹议,是作品的精华所在。作者试图通过这样的写法,一方面将陷入婚外情男女的困惑、挣扎、欢愉、无奈、孤独、贪求等都曝光于笔端; 一方面表明自己的看法,颂扬真情的美好。人物对话、景物描写等等固然也很重要,但如果翻译时平均用力,则可能缺少亮点,显得平铺直叙,缺少了画龙点睛的韵 味。

  比如下面的一段议论:

  纵使将所有的懊恼、忏悔都抛掉,也要为近在咫尺的爱而燃烧。

  这时不再有什么道理可讲,既非说教也非理智,而是潜藏于身体深处的本能在觉醒,在发狂。

  对于这样欲火熊熊的女人而言,伦理和常规都毫无意义。

  明了一切、而自甘堕落的女性眼里,有一个快乐的花园。只有她才知道那些讲求理智的人们所不了解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快悦。这么一想,她便自豪起来,觉得自己是个百里挑一的性的佼佼者。

  总之,那一刹那,男人的身体变成一件褴褛,而女人的身体则变成了娇艳的丝绸。

  在她那温暖柔软、有着吸盘般粘合力的肉体里潜藏着无数的快乐之蕾。

  此类精美词句比比皆是,目不暇接。这些词句翻译得越是优美,越可以将渡边情爱文学的特色再现出来。

  有人认为作品浅显易懂就容易翻译,其实是一种误解。从传达原汁原味的角度来说,无论语言难易,句子长短,都同样的不容易。尤其是《失乐园》这样的情爱文学,情调的烘托是最大的难点。只有翻译得情景交融,酣畅淋漓,才可能锦上添花。

  宏观氛围的把握是前提,微观方面的修辞则是基础。词汇是作品的细胞,每一个词的选择,都关系到作品的整体气氛。

  具体来说,为了翻译得不走样,在修辞上,我特别注意了以下几个方面:

  1.尽量避免重复使用同一个词汇。

  尽管渡边文学的语言表达细腻精致,委婉含蓄,多姿多彩,但是,仍然远远不及中国语汇的丰富,因此,同一个词语的重复使用就很常见。翻译时,如果总是局限于几个译法,读来会感觉单调、重复。必须不断变换同类词语,让读者沉醉于语言美,而不觉冗长。

  比如:“妩媚、柔媚、娇媚、千娇百媚、娇艳、娇嗔、娇滴滴”,“妖媚、妖冶、冶艳、妖艳、妖娆”,“浑圆、滚圆、圆润、莹润、丰腴、圆滚滚”,“揉捏、揉捻、揉弄、揉搓”等等。

  2.日语有不少多义词,靠生搬硬套字典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根据文脉,考虑选择哪个词义最合适,以避免误译。

  3.语体是为内容服务的,翻译时也要充分兼顾。由于《失乐园》唯美、浪漫,因此要尽力避开口语、俚语,多选择文章语,尤其要筛选出最合适而优雅的词语。

  比如“酥软、瘫软”等就比“发软”更有感觉,“逡巡、游弋、徜徉、徘徊”等就比“转悠、溜达、闲逛”好一些,“涎水”比“口水、哈喇子”更符合唯美氛围。

  过去,我只关注文本的解读,不太注意文体以及语言的运用。自从开始文学翻译后,对于文体与作家的风格,以及与作品之间相辅相成的关联才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4.在词汇润色上多下功夫。由于性爱描写较多,翻译时,应力求明快凝练、浪漫飘逸之感。对比一下下面这句话的翻译:

  “男人与女人都喜欢性爱之后肌肤与肌肤若即若离、适度相拥,慵懒地躺在床上,感受漂浮在床上的那种没完没了的有些迷乱的怠惰。”(直译)

  “不管什么姿势,男人和女人事后都喜欢身体不即不离、恰到好处地依偎着,去感受那飘忽于床笫的、缠绵而缭乱的怠惰。”(竺家荣译本)

  二者相比较,可看出明显不同。第二种译法是进行了润色修辞的。如果照直翻译,尽管不是误译,味道却少了很多。

  具体来说,是通过多使用四字熟语或排比句式,以及一些比较唯美的词汇来进行渲染,有时比原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总之,越是描写细腻之处,越是需要下功夫之处,也越是能够翻译得出彩的地方。

  5.翻译技巧也不容忽视。由于进行了适当的加减词语,调整语序,拆合句子等等,才可避免翻译腔,使译文流畅好看。

  除了上面说到的宏观、微观两方面外,还有一点是最不容易把握的,即译者的创造性。

  一谈到翻译的质量,人们往往想当然地归结为外语水平如何,殊不知这是个误区,或者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决定文学翻译质量的主要是两大因素:心态 和技能。这就和演员在表演角色时要入戏完全一样。演员若是单纯依靠表演技巧,身心不投入,会给人以做戏的感觉,翻译文学作品也是如此。倘若没有灵感火花的 迸发,就难有神来之笔。因为翻译本身同样是再创造的活动,是另类意义上的表演。要演得惟妙惟肖,就必须真正将自己化作角色,入得其内,才能出得其外,达到 “神似”和“化境”。 

  一句话,如果以为翻译仅仅是一个呆滞、机械的“技术工种”,那就错了。其实,翻译对译者情商的要求不一定比演员要低多少。

  众所周知,文学翻译不同于其他种类的翻译,是一种富于创造性的、极为复杂的艺术形式,可以定义为“是创造翻译文学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译者 所起的作用,绝非翻译工匠那么简单。当今的国内外文学翻译研究前沿,已经开始关注译者的个体存在、身体体验、情感活动、翻译过程内外结合、语境传递等的研 究,这也说明译者作为翻译的主体是举足轻重的。

  翻译实践使我认识到,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很多感受与作家相似,不同的是,作家是自由驰骋想象力来进行创作,而译者则必须在了解作者情况、写作语 境等等的基础上,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和表现力来进行再创作,并尽力使译作的风格与作者风格无限的贴近。有人将文学翻译定义为“受到局限的创造”是比较贴切 的。译者只有真正理解作者的诉求,发挥想象力,化身为作者,进入情景,才可能实现达意传神。

  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在《论文学翻译》中提出:“无敏感之心灵,无热烈之同情,无适当之鉴赏能力,无相当之社会经验,无充分之常识(即杂学),势难彻底理解原著作。”可见对于文学译者的要求是很高的。

  通过翻译《失乐园》,我真正体会到了这番话的分量。要想翻译得比较到位,一方面有赖于对作品的深入解读,只有明了作者为什么这么写,才知道该怎样去翻译,而翻译的过程也应是阐释作品的过程,是加深理解作品的过程。二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

  09版全译本整体上比98版提升了水准,更好地传达了原作的精髓,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译者的能动性对于译作的成色是举足轻重的。尤其是补充的几万字,更加考验译者对整体氛围的驾驭能力以及表达能力,同时,对文学翻译的本质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翻译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要以此鞭策自己,不断努力,为读者多奉献好的译作。

  

  译文

  想想看,或许没有比樱花更幸福的花了。

  从古代的平安王朝开始樱花就是百花之王,在《 千家流传集 》里也记载有“樱为花之首”的誉词。

  阳春四月,烂漫绽开的樱花不愧是众花之魁,其盛开时的奢华,谢落时的潇洒,都同样惹人心醉,令人怜惜。

  俗话说“樱花七日”,樱花的寿命只有短暂的一个多星期,但它作为花却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因此,享有“壁龛之中必置此花,众花之中此花上座”的特殊待遇。

  正因为如此,有时也遭人忌嫌。如千利休等曾说过“茶室之中不准摆放过艳之花”,禁止樱花进入茶道之境。

  诚然,对于以“清寂”为本的茶道而言,樱花当然是“太过奢华而不适宜”了,千利休之流的怪癖由此可见一斑。

  不可否认的是,樱花培育了日本人的美意识,一直成为激发人们丰富想象力的源泉。

  至于久木自己,他既喜爱樱花的千娇百媚,又觉得樱花有些令人忧郁和讨嫌。这也许缘于花开花落来去匆匆,自己忙碌得无暇追随之故吧。

  每年,随着樱花季节的临近,新闻媒体便开始报道“樱花前线”的消息,哪里的樱花开到了什么程度,哪里已经盛开等等。电视里不厌其烦地播出樱花胜地那些美不胜收的景色。可是,自己却没有一次能够去饱览樱花的风姿。

  久木总想去那些樱花盛开的地方,悠然地赏赏花,可总是因工作繁忙一直未能如愿,只好将就看看街道两旁的樱花了事。

  正如所谓“心不静”一样,樱花给他留下了没有片刻宁静、忙碌不堪的印象,直到樱花开败后,反而舒了一口气。

  这样年复一年,他就产生了对樱花的焦虑感。不过,今年与往年有所不同了。

  托现在工作悠闲的福,这个春天终于能够尽情欣赏一下樱花的美景了,这也是命中注定吧。

  提起樱花,人们首先会想到京都之樱。如平安神宫的垂枝樱,白川河沿岸的装有灯饰的夜樱,以及醍醐寺、仁和寺、城南宫等许多以樱花闻名的寺院神社。

  以前久木利用去关西采访和洽谈的机会,也走马观花地去过其中几处。

  每一处都各有千秋,各处樱花争奇斗艳,尽显风流。这倒使久木觉得京都之樱过于品种齐备,毫无缺憾了。

  这是因为京都之樱与周围的古寺、神社和庭院相映成趣,加上郁郁葱葱的群山怀抱,本来就很美的花,在这些绝妙背景的衬托下,更显得风情万种,犹如以附加值来悦人眼目的商品。

  这样的樱花自然让人赞叹、欣赏,然而那些凛然不群,仅仅凭借本真之美的樱花,也令人难以割舍。其实,赏花者所不大涉足的清雅幽静处的樱花,更是别有情趣。

  考虑来考虑去,久木想到了伊豆的修善寺。离东京不太远,是一个为群山所怀抱的温泉之乡,那里的樱花和旅馆都有着远离尘世的静谧。

  久木决定了之后,就于四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日,和凛子一起前往修善寺。

  这个时候去赏花,比起往年来是迟了一些。不过,今年的四月偏冷,所以,花开的时间较长,伊豆一带正是盛开的时节。那一天,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常言所说的“春酣之时”,或曰“春阑之时”更为恰当的烂熟的春日。

  ——竺家荣译渡边淳一《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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