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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才是最重要的才华——独家专访著名作家毕飞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6日10:34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王一/曹静
毕飞宇,江苏兴化人。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品 《平原》《玉米》《推拿》等。其作品《哺乳期的女人》《玉米》获鲁迅文学奖;《推拿》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毕飞宇,江苏兴化人。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品 《平原》《玉米》《推拿》等。其作品《哺乳期的女人》《玉米》获鲁迅文学奖;《推拿》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对作家毕飞宇的采访,更像是一次朋友间的漫谈。

  从刚刚过去的“六一”儿童节说起,谈及创作甘苦、性格与写作、作家和时代的关系等等话题。毕飞宇的话语中,既有才情的展示,也见情怀的流露。

  在他看来,“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比他的情怀更重要。情怀会决定你关注什么。你关注什么了,你的才华就是什么,你的作品就是什么。”

  心野了,人生的开篇就有意思了

  解放周末:“六一”儿童节刚刚过去。对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您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里,有过尽情的讲述。您希望通过这本书与读者分享什么?

  毕飞宇:这本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个乡下孩子的普通经历,如果说这本书还有一点意义,那就是我童年和少年的背景。我直面的不是宏观的描述,也不是大数据时代的数据化分析,而是最基础的东西,无法回避的东西,也就是日常生活的呈现,一个孩子在小村庄里的吃喝拉撒。这也是我一贯的做法——我不太选用大材料,即使是宏伟的建筑,我也喜欢用小材料一点一点地往上垒。我不敢说我就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我朝着诚实的方向努力。在这本书里,诚实是第一位的东西,它不是道德,而是方法论。

  解放周末:您笔下的孩童世界是苏北农村的桑树、鸟窝、蚂蟥、红蜻蜓……这样活泼的农村生活,对今天城市里的孩子来说是非常陌生的。

  毕飞宇:可能因为被忽视和被遗忘,那个时候,我们作为孩子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自由,虽然这是一种很低级的自由。就在这样一种很低级的自由里,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和大自然建立了良好的伙伴关系,而这个是很宝贵的。人类有他的自然性,如今的时代似乎只看到了人类的社会性,这是一个欠缺。人类有许多迷人的东西隐藏在自然性里头,它们正随着自然性的稀少而稀少,这非常可惜。

  农村生活没有多了不起,我本人并不稀罕。现在的孩子不了解传统的农业文明和农业社会,这不算什么损失,但是,孩子们和大自然脱离开来了,与大自然失去了切肤的关系,只剩下网络里的知识、概念和词汇,这个损失是比较大的,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弥补。

  解放周末:在大自然中,幼小心灵得以舒展,获得熏陶。在现在孩子的文章中,这种美好的痕迹还显而易见吗?

  毕飞宇:我做过好几次作文大赛的评委,感觉初中生的作文最可爱了,到了高中,情况就不那么乐观,因为我们很难在高中生的作文中看到一个孩子的性格。“文如其人”,可我们不能从文章中看到人,你几乎看不到区别,更看不到眼泪和鼻涕——一句话,看不到自然性。他们的文字里头没有春夏秋冬,是恒温的,你说这是多么可惜。孩子是可以撒野的,可现在有几个孩子会撒野?都不太会。透明而又新鲜的血液不再奔涌,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解放周末:对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特质?

  毕飞宇:有两样东西极为重要。第一,你是不是喜欢冥想,是不是爱做白日梦。这牵涉到一个人精神上的宽度和深度。从小就热爱冥想的人,长大之后他的精神面积和体积是不一样的;还有一个就是表达的欲望。你可以害羞,可以不爱说话。但是,表达的方式有多种,你还可以写、可以画、可以弹、可以唱,甚至你还可以撒泼打滚。对一个孩子来说,表达的欲望不一定符合规范,这个可以慢慢纠正,但我们不能把表达的欲望给扼杀了。在我看来,无论你将来做什么,童年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冥想和表达。心野了,人生的开篇就有意思了。

  “等”不是消磨时间,它是一个积极的过程

  解放周末:从《青衣》《玉米》到《推拿》,您的小说题材很宽泛,有的讲城市,有的写农村,有的关注农村女性,有的聚焦残疾人群。这种题材转变有其内在规律吗?

  毕飞宇:当然有。我对失败的一方和卑微的一方始终有种近乎本能的兴趣,这就是我的规律。

  我很少在所谓的“成功者”那里动念头,我尊敬他们,但是,就小说而言,他们激发不了我的冲动,不能给我的血液带来势能。我的逻辑很简单:失败者或卑微者是大多数,也可以叫做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构成了生活的基本面,是他们确定了生活的主体与本质。我为什么有兴趣?也许和道德有关,也许和道德没关,我更在意的是能量。失败者或卑微者的能量是令人震惊的,可以是惊涛骇浪,也可以是鸦雀无声。鲁迅其实表达过这种意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当然,我的题材比较宽,这和我的人生履历有关,生活给了我这样的宽度,我只是没有浪费罢了。

  解放周末:您刚才提到了冲动。创作一定要有冲动?

  毕飞宇:最起码起始是这样的。没有冲动就动手,我似乎没有这样的经历,用牛顿的说法,你总得有一个“第一动因”吧。当然,随着写作历史的绵延,我已经可以很好地处理我的冲动了,我学会了心平气和,至少让读者看起来是心平气和的。也不是我喜欢这样,是小说要求我这样。常识早就告诉我了,人在冲动的时候一定不好看,语言在冲动的时候也未必好看。

  解放周末:在创作中,最困扰您的是什么?

  毕飞宇:还是情感,如果没有情感,写作会素净很多,也会容易很多。在现实生活中,情感始终是主导性的一个东西。在有些时候,我们可以感情用事,也就是用情感去替代判断,生活里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干的,我也是这么干的。但是,小说家有小说家的要求,小说家也有小说家的道德。作为写作者,你不能感情用事,起码不能过于感情用事,因为情感的连带面太广泛了,它牵扯着许多东西,最重要的当然是价值观,还有小说的推进。你不能由着自己,更不能骄纵自己,甚至可以说要警惕自己。对我来说,最困扰我的就是这个了。在比较极端的时候,尤其是写悲剧的时候,我也是恨自己的,觉得自己真不是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这是很不舒服的一种体验,但这是一个小说家必须要付出的心理代价。

  解放周末:您曾说过,自己写作生涯中最难的一段时间就是2000年写完《青衣》之后。当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写,还能写什么。但后来,您创作了《玉米》和《平原》,迎来了又一个春天。突破创作瓶颈,最终“破茧成蝶”的关键是什么?

  毕飞宇:等。我的方法就是耐心地等,等那个最为恰当的心理状态出现。当然这个“等”,和等飞机、等出租车毕竟是不同的,“等”不是消磨时间,它是一个积极的过程,伴随着常识调动、理性判断还有想象搜寻,当然也依然有情感波动。是的,写作就是等。

  我们的性格太过趋同了,竞相和光同尘,这对中国文学的丰富性也许不是好事

  解放周末:人们对作家最常用的形容词可能就是“才华横溢”。作为作家,您是怎么理解“才华”的?

  毕飞宇:才华横溢?那是因为人们对作家客气,哪个行业里没有才华横溢的人呢。我没有才华,但我想我知道什么是才华,那是一个很综合的东西,始终在进行化学反应的东西。外行人看举重,看杠铃举过头顶,都说,这个人胳膊的力气真大,其实,在举重的过程中,胳膊的作用很有限,举重需要调动手指、手腕、胳膊、胸、肩、背、腰、臀部、大腿、小腿,脚踝,甚至脚尖,还有一气呵成的衔接,还有空间想象力。才华横溢的举重运动员能把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还能在想象当中看得见自己做动作。

  当然,写作比举重复杂多了,写作毕竟是一个很高级的精神活动,因此它所依赖的才华也更为隐秘。可我更觉得,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比他的情怀更重要。或许我可以这么说,情怀才是最重要的才华,也是最不容易流失的才华,中年之后尤其是这样。情怀会决定你关注什么。你关注什么了,你的才华就是什么,你的作品就是什么。

  当然,如果我们技术化一点,我觉得想象力是重要的,思维能力是重要的,语感也一样重要。

  解放周末:和举重运动员一样,作家的高峰期通常比较短暂。如何延长作家的艺术生命力?

  毕飞宇:举重运动员三十出头就走下坡路了,小说家往往三十出头才开始崭露才情。但是我同意你们的说法,高峰期相对来说一定是有限的,延长艺术生命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我的猜测是阅读。其实,以我现在的写作资历,讨论这个问题也许就是瞎掰,也许我的高峰早就过去了,也许我的高峰还没有来到,谁知道呢。不过我坚信阅读是作家的蛋白质与维生素,它可以延年益寿。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性格和写作是种怎样的关系?

  毕飞宇: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在我看来,一个写作者维护自己的性格是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情。我们喜欢谈论作品的风格,却不怎么谈论作者的性格。其实,性格向前一步走就是风格,风格向后一步走就是性格。在我们中国,不可否认的是,性格显著的写作者越来越少了,我们的性格太过趋同了,竞相和光同尘,这对中国文学的丰富性也许不是好事。

  解放周末:写作是否改变了您的性格?

  毕飞宇:我的性格改变也是很大的,自己不知道,但我的父母还是知道的,他们觉得我有变化。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他们没说,我也没问。我不问是因为我害怕,我估计他们会说“变好了”,但这不是我希望的结果。

  解放周末:有没有不变的东西?

  毕飞宇:有,那就是我的骄傲。我想我的骄傲并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是我对自己有这么一个要求。为什么我会要求我骄傲呢?我发现,有些事情其实我也想做,可是,内心的骄傲横在那里,它不允许,你就做不出来了。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对我来讲,我的个性里最珍贵的部分就是骄傲——当然这种骄傲不是高傲。我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说,我不喜欢不骄傲的人。不骄傲的人出于利益或者虚荣,声嘶力竭,脖子上爆出血管,很不好看。我很不情愿自己变成这样的人,我愿意我的内心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横在那儿,它可以让我 “有腔调”一些。

  速度这个东西是很宿命的,我相信它有拐点

  解放周末:近年来,小说的时代感成了中国文学的重要话题之一。有人说,当今中国作家面对这个时代的能力是不够的。

  毕飞宇:我很同意这个说法,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窘迫。不过我想,每个时代的文学都有每个时代的困境,不只是中国,也不只是当代。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们的准备不足,我们的能力不够,我们的许多麻烦都来自作家和文本的关系,而不是作家和生活的关系,这个大概是关键。

  解放周末:时代让我们目不暇接,而文学往往被视作用来抵抗“快”的一种方式。

  毕飞宇:生活越来越快,这是事实。文学是不是可以抵抗生活的“快”,这话我可不敢说。我羡慕曹雪芹,他可以花10年的时间写一部书,写完了,看看周围,世界还是那个样子。如果今天有一个作家花10年的时间写一本书,我估计他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

  就我的天性而言,我也希望自己是那种用10年写一本书的人,但事实上我做不到。许多人都替我遗憾,说我写得太慢,产量少了一点,我自己一点都不遗憾,我喜欢慢慢写。无论社会发展有多快,饭还得一口一口地吃。我可以和你打赌,社会发展得再快,两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把饭碗端起来之后,还是一口一口地吃。速度这个东西是很宿命的,我相信它有拐点,快到一定的时候就快不下去了。

  莫言是西瓜,不是葡萄,千万别指望两个手指头可以提起一大串的莫言来

  解放周末:今年,您先后在巴黎图书沙龙和英国伦敦国际书展亮相;不久前您到华师大参加“镜中之镜:中国当代文学及其译介”研讨会,和您的英文译者葛浩文先生做了交流。有人觉得,您正在成为中外文学交流的推动者。

  毕飞宇:这个我不敢当。在中国,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写作者,在世界范围内,我更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写作者了。因为运气好,在我们这一代作家中,我的作品被翻译得比较多,也比较早,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要知道,除了莫言,还有许多作家在译介方面的成就是喜人的,我好几个朋友的译介都已经超过20年的历史了,余华在海外出版的书籍肯定不止100本。我的译介也才10来年,出了不到30本书,哪里有资格做中外文学交流的推动者。

  解放周末:就您的观察,如今国外读者对中国的文学是否产生了认可?

  毕飞宇:以我的切身体会来说,“认可”或“不认可”都会引起误解,这个要放到一定的区间里去看待。在某一个局部,中国文学似乎很不错,整体上说,没那么乐观。即使莫言得了诺奖,这个大局面没有改变。说外国读者对中国文学“认可”了,我觉得这是一个误判。

  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所认识的中国作家对待海外的态度是成熟的。西方人一说什么,我们就跟上去热血沸腾,那个可笑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解放周末:那么,现在中国文学迈向世界的步伐行进到了哪一步?

  毕飞宇:虽然莫言很低调,一再淡化诺奖的意义,但是,我觉得莫言得奖还是一个标志。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不仅获得了国人的认可,也获得了更加开阔的认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一定要问到了哪一步了,我的回答很明确,到了莫言可以得诺奖的地步了。可我有必要强调一句:莫言是西瓜,不是葡萄,千万别指望两个手指头可以提起一大串的莫言来。

  因为莫言的获奖,客观上也刺激了中国文学,我们在走出去的问题上就有点急了。就算有诺奖情结,现在莫言都得了奖了,还急什么呢?文学一点都急不起来。一位画家,上个月在上海完成了一幅作品,下个月就可以在巴黎的画廊里展出了;一部电影,几个月做好后期和字幕,拿出去就可以参加影展。小说的周期却不是这样的,就算你写完了,经纪人找到出版社,出版社找到合适的译者,再把它翻译出来,这个过程非常缓慢。《玉米》是2003年出版的汉语版,在英、美出版已经是2010年了,得亚洲文学奖则是2011年的事,前后8年。

  打个比方吧,一只鸡,配上特殊的鸡饲料,几十天就可以长成了。可是牛不行,你不能指望一头牛几十天就长起来,吃什么都没用。文学就是牛,如果你一定要快,那只能是鸡,不可能是牛。你见过和牛一样硕壮的鸡么?

  解放周末:这是自然规律决定的。

  毕飞宇:没错。你想急功近利,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无视规律。无视规律的结果是什么呢?来得快,消失得更快,除了满足一下刹那的快感,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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