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舞台 >> 评论 >> 评论 >> 正文

梳理被人遗忘的历史细节(冯象)

——读高音《舞台上的新中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04日09:3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冯 象

  高音常请我看戏,那是她的专业。舞台上下的活儿,从编剧舞美到唱念做打,她熟极了;好的丑的,谁跟谁学,都能说出个道道。要是写出来,该有多精彩,我想。终于,盼来了这本《舞台上的新中国》。

  高音以严谨、平和又富于“同情之理解”的笔触,发掘梳理了诸多被人遗忘的历史细节,仿佛拉开大红帷幕的一角,让我们重温先行者的伟业,吸取牺牲 与挫折的教训。合上书,再去剧院,那金碧辉煌里,满眼是重新包装的“旧”——旧故事、旧人物、旧思想、旧风格,旧的雇佣关系的契约之下,艺术理想和专业精 神的迷失。两相对照,令人深思的,仍是那个老问题:红色何以经典?

  书里讲到解放初的新气象,引光未然一句话作讨论的切入点,我以为颇有见识:“鲁迅活着的时候曾经梦想……无产阶级自己会写文章,出现真正的普罗 列塔尼亚的文学,鲁迅的梦今天实现了,工农兵自己写作剧本,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稀罕”意谓原先没有,或者即使有,也只是受苦人无力的叹息、零星的抗 议。而“鲁迅的梦”成真,乃是把文艺从精英阶级手里解放出来,将作者的才智与思想感情融入大众的革命,故而侧重集体创作。于是戏剧家的成败,往往系于他对 集体创作的态度和利用,如老舍、曹禺。

  老舍解放后保持多产,原动力无疑是热爱新中国的。1958年,他不顾腰疼腿伤,两星期完成《红大院》初稿。写一场,排一场,边排边修改。“演员 的台词、走位都还不熟悉,也不固定”即上演了。那份“粗糙”反而让工人观众感到亲切,觉得“戏中的那个忙乱劲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比如扭着秧歌去区里报 喜,游行时把嗓子都喊哑了”。演员们也兴奋不已:“老舍先生的笔不停地与现实赛跑,这次又跑到现实的前面”。但显然,这样的赛跑式创作,光有政治热情是不 够的,文艺家须忘掉“小我”,善于听取批评意见——像于是之说的,每个演员心里藏着一个批评家——否则,就不可能运用好基本的创作要素而推陈出新,以表现 社会主义理想的迫近。

  集体创作的这些形式要素,正是旧时代的个人创作所忽视或不擅长、不愿承认的。由此可以解释为何一些著名作家,尽管要求进步,也学习革命理论并积极接受改造,却不知如何下笔,乃至文思枯竭。高音着力分析的是曹禺的代表作《明朗的天》。

  《明朗的天》1954年末首演,连续两个月场场满座,盛况空前。那时的曹禺,志向极高,正决心把旧思想的“包袱”一个个“暴露出来,加以清除” (费孝通语),脱胎换骨做社会主义新人。晚年做访谈,却不愿讲此剧,只说:不反对用马列主义观察生活,但“理性的东西”应“化为自己的血肉”;不能把革命 道理“生硬地灌到自己的作品里去”。似乎归咎于理论水平低,或者过于“理性”,实际是失败者当了受害者的反悔。因为放在别人身上,如老舍,他决不会说《茶 馆》之为classic(经典),第一幕一口气介绍20来人,“一句话就是一个人物”,是因为作者弄通了马列。毋宁说,是他“做新人”的努力受挫,旧的创 作法失灵了。

  现在的人贬抑曹禺,喜欢拿他的成名作《雷雨》来对比《明朗的天》。但《雷雨》恰是集体创作的反面,一人冥想的灵感所得。曹禺写《雷雨》的情形, 据原配夫人郑秀回忆,是这样的:1933年夏,两人约定暑假不回家,留在清华复习备考。每天上图书馆西文阅览室,一张长桌,面对面坐着用功:“他时而用手 轻轻敲自己的脑袋,时而……抚摸右耳边的‘拴马桩’,每当他想不出如何处理剧中关键情节或者忽然灵感来潮,就狠狠地揪一下那个小疙瘩……名叫灵感球” (《清华校友通讯》)。

  《明朗的天》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揪“灵感球”就不顶用了。遂采取口授,秘书记录,然后修改定稿。不过高音指出,历史地看,《明朗的天》剧其实 不能算失败;尤其反角十分出彩,例如医学院教务长江道宗,一副绅士派头,可谓曹禺的神来之笔。导演焦菊隐说,这位“阴间秀才”“绝顶聪明,是教授而不是学 者”,极文雅而精明能干,“好像不是医生”。难怪李默然说:演他是“极大的创造的喜悦”,因为这角色“一扫脸谱化、概念化之弊端”,是“活生生的人”。这 种人,今天在我们周围,简直太多了。

  这么说,《明朗的天》是早演了60年。倘若有机会重演,稍作一点《雷雨》式的改编,那会是怎样一出历史剧呢?辛辣的讽刺加上心理剖析,改造者与被改造者一同让人厌恶、同情,说不定竟成了经典。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