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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伦:马尾冲的故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30日10: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学伦

  1979年2月,我们部队在参战之前,住在一个叫马尾冲的寨子。那年我24岁,在步兵团的前线指挥所任书记员。第一次住在一个普普通通的边疆少数民族寨子里,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他们平常的生活,为此曾写下一篇战地纪实《马尾冲》。

  马尾冲建在半山坡,往上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往下是葱翠的山林,一条清亮的河往北延伸,分割开来的一块一块的田裸露着红土,错落有致的草房像散落在树丛中的火柴盒。炊烟就从那些草房树栖后面升腾起来。一个多么普通的边陲山寨。

  我们房东的女儿是一个漂亮的壮族女孩儿,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水姐”。她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注意到他们每天吃的都是包谷粥和山药,就开始悄悄给他们带回一些米饭和菜(这是不合部队规定的)。每天我一回来,那几个小孩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心里很满足。水姐每天都给我们生火,只要她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她从外面拖进来一个大树疙瘩,几乎是双手把大树疙瘩抱在怀里拖进来的。从根上新鲜湿润的泥土来看,她是从地下用力挖出的。她蹲下去,先用一个小枝桠在树疙瘩下点燃,慢慢地把湿树根烘干,燃起。这个大树疙瘩一直到我们走也没有烧完。

  部队坐车离开的时候是半夜,他们全家都到公路上送我。车上有人招呼我说,快上来!我把背包举了上去,马上有人接着。我回头看见他们全家正快步走过来,水姐牵着两个小女孩儿,母亲拖在后面。我赶快爬到位子上坐下,不敢做声。他们在下面张望着,车里有人说,嘿,你看送书记的这家人真多哦!我只好往外伸出头去说,谢谢你们啦,赶快回去吧。他们不说话,开始把一节节甘蔗往车上送。水姐的父亲又从拎着的口袋里拿出年糕往上递。上面有人接着一块说,行了,行了,接着又递上几块,另外的人再接着。后面有车开始发动了,大灯一时间照得雪亮,晃过水姐的脸。水姐正把一捆甘蔗举了上来,一个拿旗子的干部跑过来,这是哪家人,赶快离开!水姐的父亲急了,就势把年糕一块接一块地扔了上来。我看见水姐过来帮他的忙,年糕一块块落在大家周围,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有的就滚到角落里去。我不敢说话,喉头哽住了。

  他们把一袋年糕扔完,车子就动了。黑暗中他们又朝车里望我,望不到,就退到路边的一块高处站着。周围全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大股大股闷人的汽油味涌了过来。我趴到车尾再看他们,一家人几乎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车启动了,颠簸着朝坡下开去,他们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升高,在蓝黑蓝黑的天空衬映下留下一团模糊的剪影。我再想仔细看看他们,却只能看到一株株树杆光秃秃的马尾松。

  我住在他们家没看到他们吃过一次米饭,在我们离开时,却送上了整整一麻袋自己打的年糕!做这些年糕得要多少米饭啊!这个账我没法算,只能一直装在心里了。值得欣慰的是,我给“水姐”画了一张速写,我一直留着并发表在我后来出版的速写集里。几十年后,我一个人去马尾冲寻找,没有找到这家人。准确地说压根儿就没找到我住过的那间房子。

  今年再次赴滇,部队为我安排了行程。陪同我去的文山军分区的边副主任很有经验,他联络了镇长、村长,拍胸脯说一定能找到。我们从文山出发经马关再走上通往麻栗坡的公路。35年前我打着绑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曾经丈量过这条半山腰上的泥巴公路,脚打了好几个大泡。如今都是柏油路了,两边依然风景如画。

  罗村长在公路边等着,他引我们走下公路,向寨子里走去。我疑惑起来,以前这里是一片空地,要经过几棵很大的树,现在都盖上了房子,树也没有了,没走多远我就明显失去了方向,不知往哪走。我只好拿出那本有水姐画像的书给村长看。他看了说,噢,以前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我立马说,她家养了一匹小黑马。噢,养小黑马的家多呢,我家也养过呢。

  走进寨子,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因为没有名字,被问的人都一脸茫然。我看村长和镇长也茫然起来,毕竟他们那时也刚刚记事,他们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在这个寨子里住过。我说,就是这里,只不过记忆里的大树没了。边主任说,应该找一些老人问问。我们来来回回在寨子里转,问了两个老人都没有结果,实际上能找到的老人也不多了。但是记忆再一次告诉我,就是在这附近,没有错!

  我们再一次走到了寨子中心的位置,经过了一座拆掉的房屋。村长说,这家人姓代,搬到公路上边去了,他们家也住过解放军。今天他家父亲出门了,见不到。

  我们一群人再次来到寨子中央,村长拿着我写的《马尾冲》,指着坡下的方向说,你写的确实是这儿,沟底是有一条河,一直通到前面的小水库。要不我们去找找搬走的代家?我们走上公路,代家就住在马路边。一个约摸40岁上下的妇女走出来,村长把我的书递给她。她翻到水姐画像那页,咧开嘴笑着说,上午我就看到了,这是我姐。她说得很肯定,我马上问她,你记得你家里住了几个当兵的?她说,三个嘛!

  听到这话,我几乎向后退了一步,真的吗?我感觉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我又问她,你能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吗?她说记不得了,反正有一个带手枪的。村长用壮语和她交谈了一会儿,说她的姐姐在外地,比她大两岁。我心里一算,感觉岁数不对,水姐按我当时看,岁数现在至少也应该五十好几了。村长说,还有一家我觉得有点儿像,我们抓紧时间再去看看。看样子村长也有些急了。

  直到太阳西下,我们也没能找到,只好开车离开了。边主任和镇长都安慰我,没事,你走了我们继续找,找到就通知你。一定会找到的!我回头看看马尾冲,已落在后面很远了,心里满是遗憾。

  晚上,边主任一直陪着我到很晚,他一直在打电话。第二天一清早他就来了,说刘教授,我想了一夜,你今天不要走了,我们开车再去一次。找他们镇上的派出所,从户籍入手。我真的很犹豫,为了我的寻找,耽误这么多人的时间。但是,既然来了,就再努力一次吧。

  临近中午我们到了马柏镇,武装部的政委带我们去了派出所。所长也当过兵,他想了一会儿说还是直接去村里好,现在的马尾冲已有一百几十户,排查起来太费时间。我们一起上了车。我和边主任商量,还是先到公路边的代家去看看,说不定他家老人回来了,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些情况。

  当我们再次来到代家,第一眼看到那位90岁的老人时,我的记忆一下就浮现出来,他就是我的房东!我赶紧上前,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差点儿与他擦肩而过啊!我们只说了一件事就确定了,当年我们帮他家推磨,把磨把手推断了!老人说,你要给我画张像。我说,那当然!于是,我坐下来为他画速写。画着画着,老人突然站起,大声地唱了起来:解放军来到我们家里,我们家里好热闹!解放军就是好……他一边唱一边还手舞足蹈,转了一个圈儿。显然这是他自己编的歌儿。我们所有人都热泪盈眶。

  35年前的马尾冲那个最后的晚上再次回到眼前——

  小方桌旁围着人,水姐一家人张罗着让我们一起吃饭。张主任叫我,书记,来吧,喝两口老乡的苕干酒。我不敢正眼看水姐一家,心里酸酸的。张主任举着酒碗对老人说,你看,我和小刘书记来自四川,小罗来自贵州,这么多天来,我们处得像一家人一样,是不是?你女儿每天给我们生火,再忙回来也要忙这件事。我们想帮你家推磨,还把磨把手搞断了。老人嘴慢,说不出话来直摆手,脸上青筋直冒。小罗端起酒说了两句实在话,把酒干了。老人把脸转向还端着碗的张主任。张主任说我从不喝酒,今天要走了喝一口,意思一下。显然,老人不懂意思一下是什么,他说喝,喝意思,喝意思!我看水姐在一边不吭声,垂下睫毛长长的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小罗又端起碗说,我代首长喝了!老人和水姐都说不行,小罗已一口喝了下去。大家又把目光送到我这儿,水姐说你会喝,不能找人代。她双手端起碗,送到我的面前,我一扬头,一口气喝了下去,为了这份说不清的感情!为了,战争!

  一晃30多年过去了,老人告诉我,水姐结婚后搬到砚山去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生活得很幸福。

  当然,接下来,我们就去找水姐。

  见到水姐的时候,我俩都很平静。周围的人却很激动,拍照个不停。大家围在一张大桌子吃饭,其乐融融,就像早就熟悉的一大家人。

  席间,水姐(她叫代正兰)说,那天晚上,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全家都在哭,我妈妈哭了几天几夜!

  我们全村的人都在哭!她妹妹又补充道。

  水姐说,那些日子我们流了多少眼泪啊!只要有部队回来了,我们就上公路去找,去等!找不着,我们又跟到烈士陵园……

  听到这儿,我们都流泪了。战斗打响后第5天,管理员就牺牲在我身边,后来,小罗也受了重伤。可那时我们都没有流泪。

  我问水姐,当年马尾冲住了那么多解放军,政府补贴你们了吗?她马上打断我的话,没有那些!解放军是为国家也是为我们啊!

  我再次流泪。这就是我们的老百姓。

  一个人应该知道感恩。

  我们的政府也应该知道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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