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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人”的最后一次“集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8日10: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许建辉

  《浅草》与《沉钟》,同一伙人先后办起的两个刊物,文学馆里都有收藏。《百年中文文学期刊(上)》介绍它们:

  “浅草  季刊。1923年3月25日创刊。林如稷、陈炜谟编辑。浅草社发行、出版地上海。1925年2月25日终刊,共出4期。……该刊只发表文学作品,有小说、戏剧、诗、散文、散文诗、童话、杂录等栏目。撰稿人除编者外有陈翔鹤、冯至、罗青留、马静沉、党家斌、李开先、赵景深、陈竹影、胡絮若、高世华、韩君格等。”

  “沉钟  沉钟社编辑。北新书局出版发行。出版地北京。1925年10月10日创刊,周刊。1926年2月6日停刊,共出10期。1926年8月11日改为半月刊,期号另起。1927年1月26日出至第12期休刊。1927年7月10日出特刊1期。1932年10月15日复刊,期号续前。1933年3月30日出至第24期再次休刊。1933年10月15日继续刊行。1934年2月18日出至第34期终刊。……该刊主要发表创作和译文,并有少量评论。作品有冯至的诗,陈炜谟、陈翔鹤、修古藩的小说,杨晦的剧本,鹤西、缪崇群的散文,冯至、杨晦、林如稷、左浴兰的译作等。”

  《浅草》创刊时,曾作《卷首小语》:“在这苦闷的世界里,沙漠尽接着沙漠,属目四望——地平线所及,只一片荒土罢了。是谁撒播了几粒种子,又生长得这般鲜茂?地毡般的铺着:从新萌的嫩绿中,灌溉这枯燥的人生。荒土里的浅草啊:我们郑重的颂扬你;你们是幸福的,是慈曦的自然的骄儿!我们愿做农人,虽是力量太小了;愿你不遭到半点儿蹂躏,使你每一枝叶里,都充满——充满伟大的使命。”

  《沉钟》问世时,只把英国作家吉辛的一句话作了刊头题词:“而且我要你们一齐都证实,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亡之日。”又在周刊改半月刊时《启事》说:“凡是想说话而找不到适当的场所的人们,想做事而到处碰壁的人们,泥泞遍道,一路绊绞的‘穷人’们,我们都愿沿途献给他们一些野花,显露我们自己……虽然明知此路并不平安,见不惯的事实,听不惯的话句要来扰乱我们,但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们仍当忍住……”

  读《浅草》的《卷首小语》,只觉春风扑面,神清气爽,一群英姿勃发昂首前行的身影,如现眼前。林如稷、陈翔鹤、邓均吾、陈炜谟、冯至等,本来是四散在上海、南京、北平、天津等地的,经过林如稷的联络组织起来,成立了“浅草社”,创办了《浅草》刊。他们“不敢高谈文学上的任何主义;也不敢用传统的谬误观念,打出此系本社特有的招牌”,他们“以为只有真诚的忠于艺术者,能够了解真的文艺作品”,所以他们“只愿相爱,相砥砺”。这是他们“小社的同人所持的态度”,也是他们“小杂志发刊以后的愿望!”只可惜该刊刚出罢第3期,林如稷就忙起了出国深造的筹备,《浅草》因之“搁浅”,结果便是第4期的出版延迟,和以“浅草社”名义开办在上海《国民日报》上的《文艺旬刊》的停办。“群雁高飞头雁领”,一个核心人物对于一个组织一项事业的重要性,由此可知矣。总之随着林如稷的留学法国,“浅草社”名存实亡,一帮青年朋友随之各奔东西风流云散。

  好在只是短短数月的离别,四散在全国各地的朋友们便又“悲喜交集的聚在一块了”,因为“大家都是莫名其妙地互相想念着,吸引着,愿意彼此早早地聚在一块来”,以尽早“做出较生活更为有意义一点的工作”。于是先结社,再出刊,“‘沉钟周刊’的产生,也就于这时决定了。”“沉钟”——一个古老童话,一个悲剧传说,以此名社名刊,表达了“沉钟人”献身文学无怨无悔的信心和勇气。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不屈不挠百折不回,苦苦挣扎于《沉钟》休刊、复刊,再休刊、再复刊的艰辛之中,用永不言败的坚毅与刚强,形象地演绎着“沉钟”的故事。

  相比于“浅草”,“沉钟”走过的路更长也更坎坷,但乐在其中的感受却同样丰富而真实。“沉钟”的“主要成员都是浅草社的人”,友谊差不多是“发小儿”式的。这种“先有友情的存在,然后才从这种友情出发,以共同发表文章”的组合结果,创造出的首先是一个自由活泼和谐怡乐的环境:“通常是,冯至和陈翔鹤忙着校对,清数张页,或抄写寄邮地址,陈炜谟在屋内的藤椅上颓坐着,吐着浓浓的烟雾,不时发着牢骚……说归说,真干起活来,却敏捷而纯熟……若是杨晦从外地赶了回来,便更热闹了。他们逼他掏钱逛公园,到东安市场吃茶点。杨晦也会不客气地教训这个帽子戴得不正,那个不要太贪睡……”“工作着是美丽的”——“沉钟人”用实践证明——在友谊的怀抱中工作更美丽。“美丽”之中,收获日渐丰盈——《沉钟》期刊,还有《沉钟丛书》:《悲多汶传》(杨晦译)、《炉边》(陈炜谟小说集)、《不安宁的灵魂》(陈翔鹤小说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冯至诗集)等等。心智的活泼自由,体验的细致独到,如清澈的溪流在笔下涓涓流淌。他们用他们的作品求证:文学不只是生活的盈余,更是从黑暗里趋向光明的挣扎。

  然而,《沉钟》的出版时断时续,致使朋友们不得不倏忽来去聚散匆匆。但无论身处何方,寒暑两个假期是一定要到北平见面的,那时“或是凑到谁的小屋里,或是坐在北海公园的树荫下,互相倾诉生活中的艰辛,艺术上的感受,共同制订各种各样的创作、翻译和出版计划,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这种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友谊,一直为沉钟人所坚守,到晚年则演化成一种亲人般的思念与挂牵,工作、生活、身体、心境……一切的一切都在关注与被关注之中。特别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雪耻申冤洗诬正名更是彼此间忧所忧乐所乐的头等大事。如此情怀,从文学馆收藏的林如稷晚年手札一通中可见一斑:

  沙汀:久未见,谅无恙、无恙,幸甚!幸甚!

  昨得翔鹤女儿陈开芸北京来信,内中所谈文研所与死友所作结论,尚令我待死之人为之一喜,知你或与我同样关心这个问题,特将原函转你一阅,阅后并希便中掷还为荷!(根据近几年经验,往来函件保存之祸无穷,不得不使我谨而且慎!)

  文询儿已自京旅游回蓉,他曾往晤谒冯至,人尚健好(只眼力差,老年性白内障之故),仍在外国文学研究所,闻即将展开工作。杨晦亦于前年丧偶,且身体也不佳,幸身边尚有一小儿子陪伴,比老夫孑然一身稍胜一筹。天翼据冯至云瘫痪不重,此外其他文艺界友人,文询未得知有何消息。

  我久已惯孑身生活,近半年心境亦较平静,但最近偶闻河南水灾较重,而世事亦多奇闻,老朽自不免又有点杞人忧天而已!而已哉乎?

  卧室近来大苦热,饮食颇差,精神尚幸可以支持(每日夜合计睡不到5小时),“枯瘦如柴”此话倒近似是。一待天气稍凉,拟来你处谈谈,但不知如何行走耳。

  匆祝近好,顺问艾芜兄近佳。

  见秀老时,烦代致意。

  如稷 75年9月1日夜3时半

  ——这可能是“沉钟人”的最后一次“集合”了。与40年前在北平“凑到谁的小屋里,或是坐在北海公园的树荫下”不同,这回是“凑”到了林如稷的信札中。陈翔鹤、冯至、杨晦,主要人物都“到了”,还有并非“沉钟人”的张天翼、艾芜、秀老(张秀熟)等。只是事非人亦非,大家都早已不复当年:陈炜谟、陈翔鹤已先后于1955年9月和1969年4月魂归极乐,杨晦则“亦于前年丧偶,且身体也不佳”;只有“冯至人尚健好”,还能“在外国文学研究所”“即将展开工作”。至于林如稷本人,也是“孑然一身”“枯瘦如柴”,再无处寻觅他1923年自费赴法留学、1930年学成回国、1932年10月与杨晦一起复刊已沉睡5年之《沉钟》时的风采。谁都知道再智慧的大脑、再强健的体魄也都不可避免地会有寂然老去的一天,但是当读着这样的文字时,仍不免想起那如春之烂熳的《浅草》和似秋之坚实的《沉钟》,因之为夕阳西下时的落寞与苍凉而喟叹。好在智慧的大脑总是智慧的,开阔的心胸也依然开阔——君不见集老、弱、病于一身的林如稷,还在为老朋友的身后昭雪而夜不成寐,且为“河南水灾较重”而“杞人忧天”!惟不知再有短短一年,他自己也将乘风归去矣!“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陆游的诗句,可不正是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之“以天下为己任”的形象写照?

  至于信中提到的“文研所与死友所作结论”事,所指应是“文革”中陈翔鹤的病逝被诬为“畏罪自杀”以及“反党”云云之冤案得以平反昭雪。不过当时得到的可能还只是“内部消息”,正式的组织结论是1978年11月由中共文学研究所总支委员会作出并予以公布的。结论中充分肯定了解放前后陈翔鹤为革命做出的贡献。陈翔鹤在1950年代筹办并长期主编了《光明日报》副刊《文学遗产》,为国家培养了许多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优秀人才;1960年代又创作了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在题材处理与人物性格塑造方面都很有创意。而此作“用同情和欣赏的态度突出了陶渊明思想中的某些消极的东西”所招致的批判影响深重,不少作家作品都曾受其株连,开创了当代长篇历史小说新道路的作家姚雪垠就是其中之一。在《漫谈历史的经验》一文中,姚雪垠还专门谈到此事:“抗战后期,我很想写一部《杜甫传》,是想作为传记文学去写。解放前写了几章,因忙于他事就放下了。1962年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杜甫是纪念对象。这一年是他诞生1250周年。《长江文艺》编辑部知道我曾打算写《杜甫传》,找我写文章。我将原来写杜甫在成都草堂生活的一章整理出来修改,交出发表,题目是《草堂春秋》。1964年秋天,陈翔鹤同志的历史短篇小说《陶渊明写挽歌》被诬指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在北京发起批判。既然北京发现了‘样板’,外省当然跟着办,湖北省和武汉市就决定批判《草堂春秋》,组织了两个写文章班子,随意歪曲,无限上纲,在报刊上批判一阵。反正我没有权利解释,更莫提答辩,硬是像打敌人一样,要把我的名字搞臭。从此我也就不写《杜甫传》了,已有的稿子也丢掉了。”

  与陈翔鹤的社会影响相比,解放后其他“沉钟人”的“动静”都不算大,其中又以陈炜谟最为“默默无闻”。他长期供职四川大学,先是外文系主任,后当中文系主任,一直潜心治学而又英年殒逝,与社会疏离过早。但无论如何,《浅草》与《沉钟》——名称与内容一样诗意的两个文学期刊,都曾为鲁迅青眼相看。“向外,在摄取异域营养;向内,挖掘自己的灵魂,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这是鲁迅说《浅草》;“在事实上,沉钟社确是中国的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它好像真如吉辛的话,工作到死掉之一日;如沉钟的铸造者,死也得在水底里用自己的脚敲出洪大的钟声……”这是鲁迅先生评“沉钟”。《鲁迅日记》中,先生留下过这样的记载:“午后往北大讲课。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期一本。”(1925年4月3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里,收录了先生自《浅草》与《沉钟》中选出的小说数篇;由周刊改为半月刊的《沉钟》,前6期的封面均为鲁迅转托陶元庆绘制;1925年春夏之交,冯至与陈炜谟曾数次到鲁迅家中拜访……一群年轻的人,一簇年轻的笔,能得一代文学宗师的如此肯定与支持,其荣其幸堪谓至极;而他们之间终身不渝的友谊,更堪为现当代文坛上一段余香久远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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