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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反讽时代
如果用诗体意识考察当下诗歌写作,我们不无发现有两个流派:一类是以口语、现世、及物、反讽为特征的“非诗”写作,它充满着怀疑与虚无的情绪;另一类是以语言、审美、精英、可能作为话语的“诗”的书写。前者强调易懂、批判的写作,接近大众文化;后者是语言本体的、思想可能探索的建构性写作。用这两条粗疏的线索归纳当下的诗歌话语,的确有着某种理论褊狭的嫌疑,但是,这两条写作倾向却也有力“标出”当下诗歌的精神性诉求及相异的文化意识。
新历史主义者海登·怀特在传承诺·弗莱《批评的剖析》的主要思想下,将诗歌研究看作“话语的转义”,从而区分为四种类型:隐喻、转喻、提喻、反讽。“这四种转义不但是诗歌和语言的基础,也是任何一种历史思维方式的基础,因此是洞察某一特定时期历史想象之深层结构的有效工具。”[①]当代诗歌无疑有一种走向反讽叙事中心化、秩序化的写作倾向。[②]的确,带有否定意味的“反讽”对前三种比喻特征的诗写不失是一种革新与推进,但是“反讽”之后的诗歌何为呢?“反讽由于是自觉的,已经成为一种成熟的世界观”[③],这种“成熟性”,也暗示了话语转义的轮回的必然性。反讽之后,是否走向重新带有神话寓言性质的“隐喻”与“象征”呢,这是否构成一个新的“转义轮回”?海子、昌耀等人倡导带有建构性的“大诗写作”是否变成书写“神话”担起拯救当代诗歌的光荣使命呢?的确有许多问题值得反思。
20世纪80年代走向反讽叙事的诗歌话语背后渗透着“虚无主义”[④]。西方现代文学、艺术本身一直执着于形式与技巧的探索,执着于生命意识在新的历史时空压缩之后形成的一种现代意识,不自觉地形成一种虚无主义思潮。“审美现代性”也与这种精神性危机有着密切关联。自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文学也同样吁求“现代性”,西方理论与思想成为当代文学写作的重要资源。一方面,“现代性”以一种秩序化面目出现,推动文学、文化的进程;另一方面,现代性中虚无情结也一并带来,文学走向了批判与反思的否定性的写作。现代意识觉醒之后仍旧无法远离不可完成的否定性、创伤性的文化事实,这让“反讽”在当代诗写中占有绝对的话语位置。反讽,带来了机智、诙谐,也走向了“悖论”,这种表现话语则无法逃离文化上的“虚无感”、漂零感。如果诗歌话语要突破,它必然要轮回到“重复阶段”(维柯语)[⑤]。80年代走向反讽话语背后的“虚无主义”思潮,指向了“现代性”的文化悖论:一方面积极推动现代诗学的成熟,一方面又给当下文学留下了文化阴影。
面对虚无的时代状况、杂乱的精神背景,有一批诗人迎难而上,冲破虚无情绪,坚守语言为本体的诗意探询,坚持审美化、艺术化的诗写态度,他们与以反讽为特征的“口语写作”保持距离,在否定、解构、颠覆一切的话语实践上,坚持隐喻化、审美化的艺术主张与认知观念,探讨当代诗写可能。“后朦胧诗”中许多诗人自觉地坚守语言与思的关联,以建构态度走向诗意创造。在众多诗人中,海子是最具话语实践性可供研究的时代个案,通过他的建构性写作,我们领略到了他多年来所执着坚守的精神家园带给当代读者的重要意义。他为代表的“大诗”写作与拒绝隐喻、着重日常口语的时代叙事、抒情(包括80年代前后的“颂歌”)相分离。在海子看来,“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全部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⑥]这种写作的肯定性、建构性的追求与认同,让当代反讽携带的虚无主义思潮找到了另一种文化与精神突围之可能。
二、洞悉虚无
海子洞悉虚无、冲破虚无的建构写作,对光明、肯定的精神结构进行质询与重构。这也构成海子晚期长诗“太阳七部书”大诗书写的精神实质。与时代主流、集体歌唱保持疏离,他直逼黑暗,深究内心声音,在为人类、人性的光辉写着赞歌。迎面而来的黑暗笼罩时代,变成某种民族情绪直逼精神深处的创伤,海子所书写的正是站在这个时代制高点上对民族、人性的观照与俯瞰。
海着重于语言的修辞与意识深处的双重探寻。以诗性语言为依托,语言汇聚成思想,形成海子诗歌语言的重要特色。这个隐喻化、思想化的写作倾向贯穿海子一生。海子的写作正如海子所言,一部分是“小诗”(抒情诗),一方面是“大诗”(长诗、史诗,以《土地》、《河流》、《太阳·七部书》为代表)。这两者是一个精神整体,不可分割。一些“小诗”练习为后来“大诗”打下基础,有的也变成后者的写作素材。“大诗”中许多语气、笔锋、观念、激情也在“小诗”练习中有所准备,并不断孕育、深化。小诗、大诗交相辉映,共同组成海子诗歌独特的价值。“海子在其短暂的生涯中,是如此紧密地将诗与生命联系在一起,并通过蓬勃的生命来呈现诗的本质。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一直在中国诗界潜滋暗长的生命诗学的典型表征。”[⑦]他的诗歌始终洋溢着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激情与信念,强烈地践行审美性、精神性写作,播撒艺术光晕。海子灵魂可贵也在于其坚持艺术化、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处的写作,而形成大诗精神。正如海子生前好友骆一禾说:“中国的有志者,仍于80年代的今日,寻找自己的根,寻找新思想以冲刷陈腐的朽根,显露大树的精髓,构成新生。”[⑧]海子的一生变成果决而热忱的诗歌信念、热烈而真切的生命行动。他本身也成为时代的文化符号,推动了当代诗歌精神的自我建构。
《亚洲铜》是西川主编《海子诗全编》的第一首诗,时间署于“1984年10月”,这首诗的精神仿佛成为海子一生洞悉虚无命运的文化预言。这个时代也许不再是“黄金”,也不是“白银”,而是“青铜”,这是否暗示着文化式微、衰退?还是诗人对当下中国文化进入了一定的文明阶段后自我觉醒与突围努力呢?他写道:“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诗人天生敏感以及对“大地”迷恋,使得这块“埋人的地方”也催生了诗意与眷恋。诗的第一节突出了“死”,在诗人内心,“死”便意味着“生”的吁求,通过对死亡的洞悉与沉思,诗人获得了自我反思与建构。下面三节则由这种“死”衍生出来相关意象:“海水”(“淹没一切”)、“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黑暗”(“跳舞的心脏”),使得全诗对“死亡”有了彻底省察。而诗人“你”此时所处位置便是对“虚无”(死亡)的穿越与洞见地带,在“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你的主人”(或许就是诗人“自我”)仿佛“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与秘密”,诗句极具张力、诗性,轻盈而又松软,如走在绳索上的“人生”状态,必须向前又不得不遭遇危险,而“秘密”一下子把直观的、诗性的意象导入了对“秘密”自身思考。生命充满矛盾、悖论,她又推动着自我探索与探险的生命可能。“屈原”这个意象也使诗获得文化所指与精神意蕴,导引了读者对诗人深刻的文化体验的再沉思。“白鸽子”、“沙滩”与“海水”相关联,我们在文化的“此岸”上产生了“屈原”这一诗人偶像。海子直指这种偶像之价值:“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屈原的精神构成了中国文化地标与精神血脉之一,成为一面文化“铜镜”,为当代诗人提供了一种建构性的诗人自我形象。沉思犹如点点鼓声,在“黑暗中跳舞”,“击鼓之后”,这些被称为美好心灵(“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照耀黑色夜晚,而“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你”走向了诗人自我身份认同,“光芒”也变成一生企求的热度。那“黑暗”之光,呈现了“诗人”的价值与意义,也启示了时间秘密——一种对文化虚无审视后的积极建构。
诗人的世界常常处于“撕裂”状态。透过表面上文字温暖,我们也会领悟诗人深处的绝望与无助。海子在即将消逝的生命晚期给我们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似乎验证了诗人这种窘迫与疼痛。我们不无感到诗人在温情文字背后的那种荒凉和“高处不胜寒冷”。海子的第一次爱情是与小B的相爱。她照顾过缺少生活气息的海子,并且像许多恋爱中的人一样,海子享受着精神欢娱,享受着离别与思念之痛。她是诗人心灵和精神“知音”,他们可以在一起谈文学,她的崇拜也促成了诗人写作上的自信和创作热情。在与她短暂相处经历中,海子写下了大量情诗:《你的手》、《写给脖子上的菩萨》。幸福总是短暂的,在爱情因对方父母干涉后而走向破灭时,海子疼痛地写下了:“我感到魅惑/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我感到魅惑》)。如燎原《海子评传》里所写,尽管他们后来升华了彼此的感情,接受了分手现实,他们还彼此通信。可是,对“至真至诚”的绝对永恒的“爱”在诗人心底已经枯死,他不得不接受这种生活事实。在《折梅》中他深情写道:“太平洋上海水茫茫/上帝带给我一封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我们谈到但丁和他永远的贝亚德丽丝/以及天国、通往那儿永恒的天路历程”,可是类似于“贝亚德丽丝”是多么的难以寻找,爱情在现实中破灭爱情成为海子孕育诗篇的力量与源泉,这种“经历”如果不能走出就会变成灾难影响他后来的生活,事实上海子晚期的“太阳七总书”的写作多少也与爱情打击相关,加速了诗人的精神分裂。生活“在昌平的孤独”,“大诗”创作过程中的孤寂感、失落感,让他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助。1987年的“北京西山批判”之后,海子在他的这个“俱乐部”再次受到指责——“他写长诗犯了一个时代的错误,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见西川的《死亡后记》)[⑨]。他被其它诗人“冷嘲热讽”甚至恶意“攻击”。
这种种经历,加深了他开始对时代、生命的再次沉思与发现。但海子骨子深处的写作自信使得他继续喷薄、燃烧,他追求的“王”的风范,自觉地沉迷“大诗”的孤寂书写,他将自己与生活割裂,直逼生命否定性的体验与探询。学者崔卫平在《海子神话》中分析海子诗中的“睡”、“埋”、“沉”这类动词语象:“孤独是泉不中睡着的鹿王”(《孤独》),“两座村庄隔河而睡/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两座村庄》);“埋着猎人的山岗/是猎人生前唯一的粮食”、“我把包袱埋在果树下/我是在马厩里歌唱”(《粮食》);“那是我最后一次想到中午/那是我沉下海水的尸体”(《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王啊/他们昏昏沉沉地走着/(肉体和诗下沉洞窟);我/如蜂巢/全身已下沉;我在太阳中。不断沉沦不断沉溺/我在酒精中下沉”(《土地》),“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内,海子的诗给人们提供了一个与现实断绝联系的原型”[⑩]。
海子诗中的“暴力美学”也逐步形成,他在混沌、杂乱的世界秩序中建构“融合民族与人类、诗与真理合一”的大诗,他的暴力用于诗中,着重自我经验的彻底否定。“这种暴力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他自身的:自我分裂也是一种自我撕裂,他在这种给予自身的暴力中——自我撕裂——成长着”[11],海子从肉身的自我向审美的自我塑造、转变。用一种近似人格分裂、精神错位的呓语,直逼存在之思,此时的身体不再是现世的肉身,而是艺术反思的动力,诗人以他直觉与超验的体验,以“诗篇”为刀,对“自我”展开解剖,在长诗“太阳七部书”中,轻易就见到这种身体景象:“尸体”、“胃”、“头颅”、“断头”、“爪子”、“肝脏”、“人皮”等等。他反复使用“斧子”、“刀”等一类暴力工具。“在黎明/在蜂鸟时光/在众神的沉默中/你像草原断裂”(《土地》),“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错开/两端流着血/锯成了碎片”(《太阳·诗剧》),这些冰冷、孤寂的意象展现面前,呈现诗人内心深处的悲沉与绝望。海子不仅突破的是诗歌话语,还要关注时代精神的突围。这是语言与思的联合与互渗。在他一次次诗歌实验与形式突围中,他的“大诗写作”成为当代诗写重要的精神遗产。80年代末,诗歌的反讽叙事逐渐盛行,与消费化、物质化的大众生活紧密纠结在一起,时代角落充满着欲望、功利的符号。海子逆流而上、迎难而上,在思想与艺术上的突围精神,显出一个时代独特诗人的艺术清醒与思想力量。走进海子诗歌文本,从中吸取营养,回到诗性,建构经典,这成为今天众多诗歌写作者与研究者的精神资源。
海子早期的抒情“小诗”,早期《但是水,水》、《河流》、《传说》三部长诗的写作,其与中国传统文化紧密关联,“粮食”、“村庄”、“土地”这一类意象在海子诗歌里一直象征着希望、收获、孕育、诞生。海子写道:“秋天
丰收的篮子/天堂的篮子/盛放——“果实””(《秋天》),这饱含着诗人积极肯定的生命憧憬,但是,在海子晚期“太阳七部书”中,意象相同但是呈现出的却是反思、否定的情绪,海子自觉转向对“死亡”的形而上学的思考,从牧歌走向献歌,他自觉面对虚无、绝望、孤独、迷茫,这种“黑夜意识”的体验与认同,让海子对生命有了更为深入的发现与洞悉。“太阳映红的旷原/垂下衰老的乳房/一如黑夜的火把//人是八月的田野上血肉模糊的火把/怀抱夜晚的五谷/遁入黑暗之中//温暖的五谷/霉烂的五谷/坐在火把上”(《八月 黑色的火把》,“黑夜”,是客观时间,也是反思对象,诗人通过这种客观现实的心里质询,去体验主观、超验感受,触摸内心与慰藉孤独。黑夜,像一张大网,罩住现实沉闷的大地,同时也支配惯常的理性思维,诗人在隐秘地带体验存在、反思自我、质询现实、观照内心,从而在以存在之真、超验之美抚慰焦虑、迷茫的现代心灵。心灵之真的可能性探索,建构了语言的信心、力量。
诗人对真、善、美投入较多热情与向往,不知疲倦,困其一生,孜孜以求——“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在隐微处锲而不舍”(荷尔德林语),他们以存在之真、发现之美去探索生命,寻找真谛,觅寻内心共鸣、精神栖息的时刻,通过审美化、艺术化途径去暂时消解、克服生命焦虑与时代创伤。现实焦虑、困境,催化生命、艺术之诗的诞生。这些关于时代的表现主题也变成艺海子诗歌的重要内容。
三、向死而生
诗人,是探险人类精神的职业之一。这类探险是对语言遮蔽的精神世界的探索。通过语言,探索自我真实的心灵秘密。“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12] 海子坐在诗篇打造的“木头中”,甚至连“走路的声音”也已忘却,他成为被现实、时代所遮蔽的黑暗道路上的夜行者,简单而孤独,执着而清醒。
海子《死亡之诗》便指向了对焦虑、虚无、困乏、无力、孤寂、迷茫的存在思考。“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的老虎/断了两根骨头/正在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断腿的老虎顺河而下,来到我的/窗前//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死亡之诗(之一)》),黑夜,成为海子形而上学思考的文化语境与心灵在场,“笑声”从现世传来,在“这是一片埋葬考虑的土地”里,“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老虎“在水面上渡过”、“漂浮”,最终断了“两根骨头”,笑声四起的黑夜是何等寒冷,这是现世的隐喻,“河流”因而“结冰”,由此联想“死亡”是如此僵冷与真实,这只“断腿的老虎顺河而下”,在冰冻的河面上行走,以生命在场抵达我的“窗前”?“老虎”不过是诗人沉思客体,他最终要走向实现“诗人”这一身份的建构。这个“坟墓”埋葬了“老虎”,“这也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谁”呢?也许是“命运”自身。而诗人成为诗人很大程度上是对苦难所持有的同情态度,积极审视存在真相毗邻的虚无状态,通过对虚无的友爱与亲切聆听,触摸自身无法逃避的孤寂与创伤。这也许是“死亡之诗”不断激起读者情感共鸣的真正原因。
从《早祷与枭》这首诗开始透露出海子晚期写作“大诗”的精神倾向。他反复提到“太阳”,并对其精神实质与生命意味进行了沉思。“他要以‘太阳王’这个火辣辣的形象来笼罩光明与黑暗的力量,使它们同等地呈现,他要建设的史诗结构因此有神魔合一的实质。”[13]他以“枭”的形象来对话,这与后来晚期大诗“太阳七部书”精神气场相似。从此诗开始,他自觉摆脱了青春写作时的抒情话语,将抒情与哲理紧密地联系一起,赋予生命更高的精神内涵与意指。直指“黑暗”,与“死亡”对话,在形而上学的精神维度,进行本体反思与自我建构。此诗不断出现“死”、“死后”、“沉落”、“绝壁”、“坟墓”、“哭声”、“埋下”等“字眼”,显出诗人混沌黑暗的创作状态,也呈现了诗人在沉思精神突围的途径,诚如“早祷”,面对的是“死亡”,但是吁求的是内心安宁、时代突围;远离现实世界中的焦虑、艰辛、创伤、虚无,在诗中探寻可能。海子《诗集》署时间为“1986。12”的诗,也第一次出现了“王”,而这个“王”又是与“村庄”联系的,无疑这构成了海子晚期长诗“太阳七部书”创作上两大精神来源:一是母体文化(村庄、麦地、华夏文化、农耕文明),另一个是他者文化(王、太阳、基督、弥塞亚)。“诗集/珠宝的粪筐”,“诗集,穷人的丁当作响的村庄”,诗人遭遇世故、误解、漠视、艰辛、苦难,但在诗人这儿这一切经历变成了艺术创作动力。这种苦难的生命体验把诗人从现实维度拉开,与现世保持距离,从而创造黑暗孤独、焦虑心灵的精神之诗、生命之诗。在一个日益丧失诗意的时代,伟大诗篇通过语言创造提供了精神运思的可能,维系了生命的诗意通道。“诗集,我嘴唇吹响的村庄/王的嘴唇做成的村庄”,海子看重他的诗歌写作,这些“诗集”是“我”(“王”)用“嘴唇吹响”、用“嘴唇做成”的“村庄”,“村庄”,意味着收成、精神的归依,“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能作为达乎本源的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示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心。”[14]海子通过“诗篇”孕育、创造他的精神故乡,他的“王者”心态再次确证了诗人的艺术信心与思想抱负。
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写道:“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如一束芦花的骨头/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回家/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安魂曲”,是莫扎特写给时代的挽歌,呈现了命运不可逃避自身的哀伤与痛楚,这亦是诗人海子“我”的命运。像莫扎特、海子这类具有时代洞察力的天才,他们必然敏感而清醒地看到人类自身的局限(虚无),他们试图通过艺术书写来消解、克服负面性、否定性的生命情绪,他们以书写者的文化立场与思想身份慰藉、抚摸时代困倦、疲惫的现代心灵。诗人在1986年这一期间还写了大量赠诗。借赠诗的义,海子与其对话,表现诗人的思想发现与生命体悟。比如,萨福、安徒生、梭罗、托尔斯泰、卡夫卡、莫扎特,他们同属于一个精神家园,他们对人类思想的精神冒险、对爱的执着、对人类绵绵苦难的深刻同情,与这个家族中诗人、哲学家、音乐家的对话,折射出海子的审美趣味、思想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王国维语),海子独特的思想抒情与抒情思想,走出了“第三代诗”中“口语写作”一脉“非诗”写作的误区,实现了“诗人”自我身份的积极建构。
海子生命结束前,也写了不少“献诗”,其中多次出现“黑夜”这个意象。黑夜意味着人类精神的困境,他像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等伟大诗一样,积极转化黑暗生命消极的、否定性的情感体验,敢于直逼黑暗。“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艺术家的工作方式与其寿限的神秘关系后,海子得出这一结论;他尊称那些‘短命天才’为光洁的“王子”。或许海子与那些‘王子’有着某种心理和写作风格上的认同,于是‘短命’对他的生命和写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压力。”[15]从黑暗出发,勘探人类遮蔽意识中的精神可能。黑夜,既是实指的黑暗状态,也可归结成某种否定情绪——一种“向死而生”的存在意识,通过否定之否定来呈现人类精神世界的某种可能。“海子用生命的痛苦、浑浊的境界取缔了玄学的、形而上的境界作独自挺进……‘冲击极限’。”[16]面对时代与现实,诗人必须远离客观现实与时代,精神遨游与超验想象的艺术书写,释放、缓解客观现实的焦虑、苍茫。“黑夜”,是自然的能指,也是生命的所指,“黑夜降临,火回到一万年前的火/来自秘密传递的火,他又是在白白地燃烧”,火,来自黑暗,照亮黑暗。只有对其充满胆量质询、沉思,才能深刻目视到这“秘密传递的火”。这种精神之火照亮光明道路,让“火回到火
黑夜回到黑夜
永恒回到永恒”,精神之火不灭,铸就“永恒”,“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天空”,黑暗的“天空”因为有了内部“黑夜”的升腾,从精神高处继续导引、上升,变成“大地”光明与憧憬。
海子一生短暂却留下了许多重要的经典作品,为当代文学、文化留下了重要精神遗产。海子与其作品均成为文学、文化符号,播撒文学的经典化、思想化的写作传统,也在人类遭遇精神危机之际不断启示人们诗性的生存。约翰·顿写道:“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海子的创作,是对人性与时代最具有感染力量的精神回声,为我们认识当下时代精神、生命意识提供了一条精神通道。
海子为当代建构了自我认同与写作伦理,让我们重新让诗人回到“诗人”这一身份,洞悉生命的局限与忧伤,其“向死而生”的“黑夜意识”成为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这些正是海子与所有执着诗意书写的伟大诗人最具价值、意义之所在。
(2011国家社科项目“朦胧诗以来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问题研究”(批准号11BZW096)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简介]
董迎春,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博士后,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所特约研究员。
[①][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8页。
[②]董迎春:《走向反讽叙事——20世纪80年代诗歌的符号学研究》,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页。
[③][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8页。
[④]董迎春:《走向反讽叙事——20世纪80年代诗歌的符号学研究》,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58页。
[⑤]董迎春:《当代诗歌:走向反讽中心主义》,《社会科学研究》,2012年第3期。
[⑥]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海子诗全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916页。
[⑦]金松林:《悲剧与超载——海子诗学新论》,引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页。
[⑧]骆一禾:《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第829页。
[⑨]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第206页。
[⑩]金肽频主编:《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页。
[11]金肽频主编:《海子纪念文集》(评论卷),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页。
[12]海子:《海子诗全编》,序,西川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9页。
[13]海子:《海子诗全编》,序,西川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3页。
[14][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第31页。
[15]海子:《海子诗全编》,西川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923页。
[16]海子:《海子诗全编》,序,西川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