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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树榛:潘家园的奇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6日11:01 来源:南方日报 程树榛

  我的家住在北京城南的潘家园旧货市场附近。这个市场是全国古玩荟萃的地方,举凡古今各代的金银玉器、名人字画、奇珍异宝,应有尽有,走近一看,便觉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因此,它成为京城的一大胜景。凡是来到北京的中外游客,都慕名前来这里,或参观、或采购,无不大包小裹,满载而归。近水楼台,我可以随时游逛这个举世闻名的“胜地”。但是,我对那些古玩古董兴趣不大,唯独钟情于那些旧书摊儿。因为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或买到平日难得见到的陈年书报杂志,满足我对已经逝去的岁月中许多逸闻趣事的追寻,并增加我历史知识的库存;它对我的创作和丰富暮年的生活都大有裨益。

  特别有意思的是,我在这里的旧书摊前,竟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奇遇——

  有一段时间,我因为琐事缠身,多日未去旧货市场了。一天,偶觉清闲,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潘家园旧货市场,当然是直奔那一排我经常光顾的旧书摊。

  我选择了一个摊位较大的书摊停留下来,这里不仅书刊琳琅满目,而且排列得有条不紊。我站在旁边静静地浏览一番之后,突然发现一本平日罕见的线装《唐诗别裁》,忍不住向摊主索要过来一阅,翻阅之后,觉得别有风味,便站在摊旁认真阅读起来。不一会儿,摊主竟然让身旁一个年轻人递给我一个小凳子,示意请我坐下来舒心慢慢地阅读。

  我感激地向那位老摊主看了一眼。只见他发须斑白,满脸皱褶,似饱经沧桑,但双眼尚炯炯有神,显露出和蔼慈祥的模样。瞅着这副面庞,突然,我脑海里产生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地,我的思路溯回到半个多世纪的那难忘的一幕幕情景:——

  那还是上个世纪的40年代初,当时我正在家乡念小学。

  我出生在江苏省邳县(现改为邳州市)一个古老的村庄。邳县古称下邳,历史悠久,至今已有数千年的记载。这里地灵人杰、代有才人,文化底蕴深厚,读书之风历久不衰。我们程氏家族系宋朝理学家“二程”之后,“历代书香”,我很小便被送入学堂念书。可能是家族遗传基因所致,从小就嗜书如命,古今中外,来者不拒。由于家庭藏书有限,很快便被我读完了,于是,就想借书来读。可是乡下又没有图书馆,无处可借,只好央求母亲到附近的集镇上为我购书。母亲爱子心切,便把我领到镇上让我自己选购。

  那时,镇里还没有书店,只有一个小书摊儿摆在街头一个角落里,由一位年纪不大的汉子在售卖。他手脚勤快利落,脸上总是堆满笑容,给人以亲切感。他态度和蔼,对前来买书的人一律笑脸相迎。我们母子刚刚来到,便立即主动询问:请问尊嫂,想买什么书呀?我母亲指着我说:是孩子想买书。老板转而又笑着问我:小朋友,读几年级了?我回答他:刚上三年级。他听了异常高兴,连声说:小小年纪就爱读书,好,好!遂又问我:对哪样书有兴趣?只管挑选。我用眼一看,书摊上琳琅满目,两眼应接不暇。有古典文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三言二拍》等;也有现代作家如鲁迅的《呐喊》,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等著;外国作家的作品也有出售,如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巴尔扎克、契可夫的小说。许多都是我平时渴望阅读而不得的好书,真想一下子买它一箱带回去饱览个够。可是,我因为父亲逝世很早,家境很不富裕,哪有更多的闲钱买书?只能选上两本买回去。

  像一个饕餮者遇到美味佳肴,废寝忘食,不几天我便读完了。书瘾难耐,只好背着母亲自己又来到镇上,想再买几本。不过,我这次没有马上买书,而是先选一本价钱贵得我难以购买的书站在书摊边翻阅。看着看着我的心便进入书中去了,从早上一直看到下午也没看完。令我高兴的是,老板并未因此给我脸色看,只顾卖他的书,没有管我。眼看快收市了,我才匆匆买一本价钱较便宜的书回家。但我心里还惦念着那本未读完的书,到了星期天我又去镇上,和上次一样站在书摊儿旁继续阅读。老板似未介意,偶尔瞅我一眼,也是面带微笑,好像说:你尽管看吧,没关系。

  如此几次,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窍门:可以不花钱在这儿看书。于是,每逢星期天的一大早,我便来到镇上,直奔书摊儿,拿起想看的书径自读去。我当然很是自觉:轻取慢放,小心翻动,对书十分爱护。这样越发取得老板的好感,每次还主动打招呼:你这个“小书虫”又来了!我这儿又到几本新书,你先看吧!有时甚至还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一旁慢慢地读。他称我叫“小书虫”我不但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亲切。

  我开始有点奇怪:老板为啥对我这样好呢?不久,我便有所察悟了:原来这位老板系教员出身,生于东北,“九·一八”事变后,他便逃亡到关内四处流浪。后来听说我们邳县乃古文明之乡,便慕名来到这里。为了生计,就做起摆书摊卖书的营生。出于一位做教师的职业敏感与天性,他非常喜欢爱读书的孩子。见我常常来到这儿,捧起书来那样专心致志地阅读,便产生了爱怜之意。不用说,他也看出我并非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没钱买更多的书,只好来这儿“蹭书”。于是,便有意照顾我,不仅不施以白眼,而且和颜悦色;有时甚至还给予指导。如某个作家都有什么著作,某本书有何特点,读某些书应注意些什么等等。经过他的启发,我果然大有收益,慢慢地把他视为老师了(因为他姓李,我则以“李老师”称之),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起来,到此看“蹭书”的次数更多了。为了减少内心的愧疚,我有时还帮他干点小活儿,如扫扫书摊周围的尘土和垃圾,替他整理一下被顾客翻乱的图书,在他需要“方便”的时候,代他看管一下书摊儿……一来二去,我们之间便产生了感情,如果哪一个星期天不去那儿,心里便空落落的;而那位老板呢,也会关心地向我问长问短:怎么没有来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我把这个情况和母亲说了,母亲感到很过意不去,有几次,还专门做了好吃的菜肴让我送给他食用,也算是一种报答吧。

  可惜在不久之后,我们的家乡也被日本鬼子侵占了。侵略者无恶不作,人们都东躲西藏,谁还顾得上买书读书呀!这位老板也不知逃难到哪儿去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这件事已过去半个多世纪。往事如烟,诸多淡忘,唯有儿时逛书摊的印象和那位老板的模样还刻印在我的脑海深处。

  谁料到在今天的潘家园旧书摊旁,我又碰见貌似当年的那一幕。

  我仔细端详了那位年迈的书摊主人,越发觉得他影影绰绰貌似当年我们家乡集镇上那位摆书摊的老板。于是,我像是无意识地向老板问了一句:“老人家,你攒了这么多古旧的书刊,经营多年了吧?”

  老人笑了笑说:“算你有眼力,我搞这营生,断断续续有几十年了。”

  老人的话更加引起我的怀想,又继续问他:“你肯定到过许多地方咯!”

  “嘿嘿!大河上下,长江南北,都有我的足迹。”他回答的语气有点得意。

  我又接着问:“苏北有个古老的邳县,你去过吧?”

  老人抚着后脑勺回想了一会,随即笑着说:“去过这个地方,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怎么?你——”

  我立即说道:“你是那位李老师吧?当年,我就是在你的书摊前蹭书的小学生。”

  他顿时陷入深深的回忆中,稍候,便惊讶地望着我,半晌若有所悟地说:“啊!你原来是那个‘小书虫’!”

  这正是当年他对我的昵称,我们双方都对上暗号了。于是,便欣喜地促膝叙述彼此几十年来过往的经历,不用说,都饱经风雨,有着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苦难的历程”,都不禁感慨万端。

  在最后分手的时候,老人深情地说:“今天我们真算是奇遇了,这是我们俩的缘分!”

  自此,我又成了他书摊前的常客,茶余饭后或节假日,我必定前去那里,或阅读旧书刊,或和老人交流读书心得,或选购一二册心仪已久的“珍本”(他此时总是要无偿地赠我,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从他那里我又获得许多意外的收获,就像半个多世纪前在我的家乡时那样,直到不久以后他因年迈被病魔侵袭而驾鹤西去。

  潘家园的这个奇遇,将永远刻录在我大脑的那个景象纷纭的屏幕上,它丰富了我晚年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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