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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珂:父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3日14: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珂

  “我从他那里得到的父爱有多少?”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耿耿于怀,尽管父亲已经去世11个年头了。

  从我记事时,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少。他在济南当工人,只在春节假期才回来一次,年年如此,直到他退休回到老家,那时我则离开家去上大学。待到我毕业参加工作,他又帮着我的一个舅舅在外地做饭店的生意,仍是常年不在家。当然这期间我也随母亲去过济南,却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后来我终于能长久地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因病失去了劳动能力。这段时间比较集中,16年。

  父亲在和母亲正式成亲之前就在省城济南当工人,济南第一印染厂,一家国营企业,前身是私营染厂后公私合营。与同村的母亲订婚时,父亲才16岁,还是个初中生。次年初中毕业后,受家庭出身的影响未能继续他的学业。这对于他来说是遗憾,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没有职业的他终日无所事事,而他又不能像其他的农人一样去做种地的营生,在当时的农村他算高学历的人。

  看着未来的女婿,外祖父有心帮他,便要求在济南的四弟给父亲找点事做。当时外祖父的四弟、五弟都在济南的一家私营染厂做事,一个负责印染技术,一个负责机械安装,都是副总经理一级的管理人员。两人一起去找东家,东家一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老板不曾料到,他的私营染厂在不到两年之后便公私合营了。

  生活在城市里的父亲,让我从小对省城有着特殊的感觉,仿佛我也像父亲一样生活在那里,那个令人羡慕的城市也属于我。这种迷幻的感觉让我忽略了我与父亲之间的淡漠,在我的眼里,父亲就是繁华的济南——鳞次栉比的楼房、琳琅满目的商店、充满乐趣的动物园、南方各色的水果……父亲每年回家,总会从城里带回鱼、肉等农村稀缺的东西,满足了一个孩童的胃口。然而,童年时,我与父亲是少有亲情的,我不怨他,但却是事实。

  后来我与他的接触多起来,但这接触有些被动的感觉,毕竟是父子关系,有些不得已,也有点试图修补的意思。有一次,他难得地翻看了我的语文作业,对作业上的字他有些怀疑,当面问我是否是我的笔迹。我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他怀疑我的作业是别人替我做的。待得到确认后,他满意地笑了。他说我写的字很好,我说我跟着班主任学的。待到我考上了大学,他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了他的工友,并答应每学期给我邮寄50元钱做生活贴补。每逢周末,我会尽量去看他,他在厂子里有公寓楼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去了自然要改善一下伙食,他会借此从食堂里买些熟食,自己再炒两个菜,约了他要好的工友喝上一壶。父亲的这种生活形成常态,直到退休。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从这个时期慢慢地有所改善。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非常英俊的,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在我眼里,那个年代的电影明星也不过如此。而且他还是个有才情的人,虽然我们有些隔膜,但我始终对他是欣赏的。他拉二胡、吹笛子,抄写了很多的乐谱。他很早就喜欢京剧,年轻时自己制作了简易的京胡。他也喜欢唱,算是铁杆的票友,高兴了他还客串青衣。当我看着他穿着女戏装的剧照时,我竟认不出是他,我忽然想到他的内心世界该是怎样的丰富和美妙!然而这一切都淹没在周围环境的漠然中,再怎么也只是业余爱好而已,他的本分就是当一名工人。他又是极内向、极低调的人,从不对别人说起过自己的感受。然而他不寂寞,他有一个很古旧的电唱机,那种木盒状的,有些地方他甚至做了改装,他懂无线电技术。唱片积攒了厚厚的一大摞,让我惊讶,他真舍得花钱啊!唱片中多数是戏剧,也有流行音乐和歌曲。有一次,我从唱片中找到了一张叫做《母亲》的音乐唱片,大约是当时一部电视连续剧的背景音乐,只有小提琴悠扬的旋律,并没有歌词,我听得如醉如痴。后来我每次去他那里,都要找到这张唱片放着听。就这样,我们在内心里客气着,彼此之间我行我素,却都不会说出来,仿佛一旦说出来就会消失一样。父子之间的情感也许就应该这样?但我却有一些落寞的滋味。

  我一直认为,父亲在济南工厂里的那个公寓间,其实才是他真正的家。这让我怀疑他“乐不思蜀”的原因,当然并非父亲有了外心。和父亲同住一起的李大爷,老家就在济南市里,除了阴天下雨回不去,一年到头很少在公寓里住上几次,所以绝大部分时间是父亲独占着这间房子。李大爷只在房间里安了一张床,其他的空间几乎全都属于父亲,他把房间整理得整洁有序,而且很有文化气息。有他自己拼凑组合的音响,放在不同的位置以产生立体声效果,这不亚于后来时兴的品牌音响。还有一张练书法的案子,毡布、文房四宝俱全。几个乐谱支架,做工精巧还能升降,都是他自己制作。在这里,朋友相聚可以有酒场、茶会,有票友聚会,有书会、画会、棋会等等。总之,在这间普通的公寓房内,他的爱好都能得以实现。父亲属于那种只管自己享受的人,他很少顾及远在农村的妻子老小。

  父亲把济南的“家”营造得舒适可心,可以想象几十年下来,他对这个“家”一定产生了不可割舍的依赖,这或许就是承载他精神寄托的家园。父亲总是从各个方面去善待自己。厂里有几个同事都说:“从没见张师傅吃过粗粮,不知他的粗粮票都弄到哪里去了?”在印染企业当工人,父亲最懂得衣料的好歹,他穿的衣服都是买了相对高档的衣料来加工,款式也是比较时尚的。父亲从不难为自己,从不让自己受委屈。我曾想,我若处在他这个情况,我无论如何也要节省一些贴补家用。虽然这样说,我依然没有埋怨他的意思。

  1984年秋天,父亲拍电报让我去济南,说有要事商量。我头一次接到电报这种最快的通信,心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恰巧又是个周末,便急匆匆地坐上火车赶往济南。到了父亲的住处,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姐姐顶替他接班的事。我放下心来,继而又觉得这事与我何干:我已考上大学,作为农家子弟的我,工作、前途已经没有多大问题。等坐下来商量时,事情又并非那样简单,因为我还有个弟弟。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世俗的处理原则是,有男孩的先让男孩子接班,这当然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然而弟弟正在上初中,还不够接班的年龄。我做了一番考虑:姐姐年龄已经不小了,在农村算是大龄青年。为什么一直不考虑婚事,还不是惦记着接班的事?弟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将来中考、高考应该问题不大。于是,我替父亲说出了他的想法,赞成姐姐接班。果然,那一年放寒假回家,我将这件事告诉弟弟,他也和我一样的态度:接班算什么真本事,那就是吃父母饭的,女孩子还说得过去,男孩子就是不长出息。几年之后,弟弟考取了东北一所大学。

  现在想来,父亲是一个一生不得志的人。因为家庭出身,他被迫停止了他的学业;同样因为家庭出身,厂里好多提干的机会都毫无例外地错过了。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失落很长时间。在这些打击中,他学会了逃避,学会了自我调剂,他终于沉湎于他所喜好的事情中去,尽管层次不高,但那是他仅有的一个世界!在这个别样的世界里,他低调地、有点自私地、自我陶醉式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父亲去世于2002年,享年6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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