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诚:造化弄人

　　两个月前，我要下班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对桌同事打开一条门缝儿，听见门外女人的声音说找我。但没料想，找我的这位女士不顾开门人是否允许，用力扒开了那条门缝儿，愣是挤进了屋子。如此不懂礼数的女性正是我初中同学谢秀儿。她声音变得有点沙哑，衣着随便，灰头土脸，眼睑处文过的眼线褪成蓝色，像爬在视网膜旁对不准位置的小扁虫子，有点吓人。

　　谢秀儿是我中学时代最要好的女同学，在北方城市叫这样名字的女孩不多，显得格外俏皮。我和谢秀儿都是部队子女，成长在陆军和空军两个军种不同的大院。小时候军人大院的孩子在社会上算优越一族，可我从来没底气拿革命军人家庭的出身引以为豪，因为父亲与我之间的陌生感和他对我的漠然令我自卑，加上自己从小没有了亲娘，觉得家庭的一切根本不属于自己。小学毕业后，院里姑娘都有了的确良女兵军服，当年最时髦的衣裳，几乎是一种身份象征。我多么渴望得到一件女兵小号上衣，于是在吃饭时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事，父母却置若罔闻，好在我后来高考落榜去部队当了3年兵。记得谢秀儿不光是经常穿着女兵上衣，她的凉鞋、裙子、书包、雨衣、胶鞋都是军用物资，说明她家能替她搞到这些令人羡慕的“奢饰品”，这也是家庭给她的宠爱。我呢，因为感觉到父母的冷落，继母作为儿科医生无暇照顾所有孩子，于是，我认定被人羡慕的暖气房子也就是个与我不太相干的旅店。比如，来了要饭的，我会把家里最好的军用稻米弄两碗给他装进袋子，那年代的乞丐比现在更真实和懦弱，的确是吃不着东西才敢出来要饭，对我千恩万谢的，有种心理小满足也是成年后才意识到。比如，我还常常趁机带一大帮女孩到家里玩，做一大锅虾皮葱花儿挂面汤给大家吃。同学们快要离开时，我还会到楼下的储藏室里给每人拿一个国光苹果。在上世纪70年代，只有部队分发成筐的苹果、上百斤大白菜、整袋大米、罐头等名目繁多的各种福利。有一天，妈妈发现苹果少了，问起来我就死不认账。我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完全是出于不爱惜家庭的潜报复，还能给我带来很好的人缘儿。谢秀儿从不带同学到她家，只允许我这个部队小孩去找她玩儿，不过，她跟空军大院门岗战士特别熟，只要部队放电影，跟门岗提一下谢秀儿，班里同学就可以进到大院儿观看内部影片。

　　父母工资不算少，我从来没有断过零花钱，经常买些小零食和小物件。但是，如果不采取骗小钱的方式，继母也很少给我钱，于是，我总要以交课本费、看电影等为借口骗钱。现在想起来，母亲明明知道我撒谎，却从没追究过我。父亲总呵斥我，觉得我反应慢，数学成绩不好，将来没什么出息。母亲做医生忙得披星戴月，况且她有自己的两个亲生孩子，对我的关心要少点儿。平心而论，只有随着年龄增长，我对继母的感恩之情才愈加浓烈。当时觉得家庭没什么温暖，我将很多精力投入到培育友情上，总把生活中遇到的小女孩当做亲人，当做排遣孤单和自卑的惟一途径。我珍惜院子里的玩伴和班里要好的女同学胜过父母，惟恐人家不跟我玩儿，总喜欢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小玩意或好吃的送给人家，以至于步入社会，在交友上还存在着无意识的心理依赖，爱迁就讨好别人。年过不惑，我似乎才真正能够在心理上独立，不再把时间精力耗费在交往做伴逛街的女友来填补内心的无助和不安全感。

　　话题扯开去就信马由缰，还是回到办公室，接着说来找我的谢秀儿吧！她在初中时候长得特别可人，就像《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面的甜妞(由演员金迪扮演)。部队大院的孩子不管在哪个城市，大部分都讲普通话的，我和谢秀儿因为在班里不说天津话，还被调皮男生觉得不肯随俗而起了外号，我是酸梨，谢秀儿是酸枣儿，于是，两个女孩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每次到她家，她母亲觉得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赶上饭口就留我吃饭，那是我见到的最好吃的饭菜了，跟现在大餐馆的淮扬菜比不相上下。我第一次觉得，她妈除了穿着洋气，跟北方人对待孩子的态度很有差异，也不吝惜往两个女儿身上贴钱，给孩子买了手风琴和小提琴，两儿女儿并不珍视，也不下工夫好好学琴。她妈妈跟两个女儿处得很像大朋友，我亲眼所见，谢秀儿跟姐姐谢月儿吵架，要动了拳脚，她妈在一边也不劝架，该干什么干什么。姐妹俩有时候像老师跟学生讲话一样命令她们的母亲，做妈妈的还总是乐呵呵。她妈给两个女儿买很多衣服，柜子里挂着各种式样的上海服装叫我大开眼界。在班里面，她穿戴就像小公主，别看学习不咋地，大家都羡慕这个部队大院女孩。她还跟北京文工团演话剧《万水千山》的女演员合过影，跟漂亮的穿军装女演员一起去水上公园游划船，被同学看见，回去班里一传开，连老师对她都刮目相看。

　　初中毕业，我上了区级重点高中，谢月儿勉强够分数上质量最差的学校。后来，我当兵了，她却没能入伍，我们一直通信。她去北京看过我，打扮成日本电视剧里女演员的风格，很有小资派头儿。谢秀儿说她爸爸转业回了扬州，顾不上给她找武装部当兵，其实她特想去部队，满眼流露出对我那身别着“三点红”军装的喜爱。说到这，我就会想起自己当时高考失利，简直痛不欲生的惨状，那个在我眼里冷血的爸爸怕我想不开，动员我去了部队，他还真是下了工夫，因为我在体检时紧张，心动过速不合格，最后还走了点后门儿才能够入伍。

　　我复员回天津后，谢秀儿知道我分配在儿童医院，很快找到我，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我们俩开始找对象。我给她介绍过一个警察，交往了一阵子，因为警察没学历，被她母亲蛊惑以失败告终。后来，她分配在工厂当会计，嫁给一个学工科的大学生，结婚住在一室一厅的房子，生活平静甜蜜，再后来跟我失去联系20多年。

　　她这次来找我很突然，从见我那一刻嘴就不停地说，一改年轻时娇滴滴的语态。她告诉我她爸刚刚去世，临终说最不放心秀儿。她姐谢月儿嫁给当兵的熬成了军官，她最遗憾没跟我介绍给她的那警察结婚，现在，她的丈夫进了监狱，因为透支信用卡诈骗。她家至今还住结婚时的那间旧房子，她女儿今年高考，在市重点高中。临走时，她问我：“你说，我们那口子进了监狱，跟他离婚吗？”

　　我一时间脑袋发蒙，这还是少女时代一起玩大的谢秀儿吗？还是我心目中清秀甜美的小淑女吗？谈话中我又了解到，她和丈夫的工厂都不景气，丈夫早早下岗，以为用自己高智商可以拿信用卡搞鬼赚钱，结果锒铛入狱，谢秀儿提前退休，被人家骗去干物业，本来每月给1500元却只给了500元。我很认真地劝她：“都快50岁了，别离婚，多宽容丈夫，给他留点好印象，以后出来还是结发夫妻一起过。”她听了我的话，没有离婚。

　　后来，她又找我几次，在单位说起话来没完，直接影响工作。可我暗示她没用，她听不明白，无奈我只好下逐客令，她从没有因此生气。我建议她打电话联系吧，别总跑单位，她又开始煲电话粥，还总是打一下就关掉，等我打给她节省电话费。有时候与她通话，我听得睡着了，醒来却发现她还在那边絮叨。

　　有一回，她半夜12点打电话，我没好气儿地撅她。谢秀儿哭着说，昨天在食堂打饭，因为她嫌胖女人给菜太少，被卖菜的胖女人用铁勺子打了脑袋。她叫我给她出点主意，怎么对付胖女人才解气。听到这些，我自责不该撅她，开始心疼这个有些可怜的女人。不过，也只好安慰她，别跟胖女人硬干，我们在部队长大的孩子没有地方人伶牙俐齿，相对单纯些，忍了作罢，何况谢秀儿又是临时工。她听了我的话，倒是食堂里有个30多岁的小伙子总给她出气，没想到却总是被大家说出很难听的话，说她跟年轻厨子有一腿。谢秀儿一气之下离开了那个单位，重新去找工作。

　　谢秀儿最后一次来找我，坐在我对面又要长谈。她冷不丁问我：“你有情人吗？”我说：“没有，干嘛问我这个？”她有点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地说：“干脆，你帮我找个男人吧！我的钱太少，还要养孩子，多老的男人都行，你爸爸干休所的老头儿有吗？七八十岁也凑合，老头死了，房子就该归我了。”我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她还问我：“你在医院工作，你说，找男人会不会得艾滋病啊？我有点害怕，那也要找，只要他能帮我。还有，一定要帮我再找找工作，我45岁就退休，一个月只有1200元，实在太少了。我有会计上岗证，找不到会计的活儿就干点洗碗、洗菜的粗活也可以。”说完，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雨伞和一串陶瓷手链给我，算是求我办事。

　　我真是头大了，跟她说什么好呢？这个心直口快的善良女人，我曾经的好朋友……我说：“你丈夫在监狱，找个男人帮你不为过，干嘛找干休所老头子，原来打工那厨子不是对你很好吗？”谢秀儿一撇嘴说：“他初中毕业呀！我怎么能看上个初中毕业的厨子？有机会你还帮我找找那个警察怎么样，我俩谈过恋爱，也许他还对我有意思。”

　　我真是没脾气了，立刻跟她岔开话题，站起身说：“马上下班，到附近请你吃晚饭吧！”她一听，拼命地摇头，说不去吃外面饭，有地沟油，固执地非要到我家去认门儿，想去看看我家啥样。今晚就甭睡觉了，估计她得说到半夜。我硬着头皮答应了她，说：“一会儿我老公来接我，跟上我一起回家吧。”她听我还买了车，感到很惊讶。

　　下班时，她上了我家的汽车，一路上跟我家那位像老熟人一样聊了起来，其实他们是第一次见面。车上半导体说晚上会有暴雨，我和老公都劝她，还是送她回家吧，不然晚上道路难走。

　　她善解人意地下了车，说自行车存在了我们单位，要骑回家，过些日子一定来找我，去我家看看到底啥样。我说，下周我要出门半个月，先别来。她立刻问我：“上哪儿？是去旅游吗？”我告诉她是去旅游，本想告诉她去美国，想到她听完也许又要惊恐万状，立刻说：“去云南。”

　　谢秀儿下车之前冲着我老公笑笑说：“她从小没妈，现在你们混得这么有钱，一定要惜福啊！知足者常乐！”看着她略微驼背的影子，我有点骨鲠在喉，眼窝潮湿，她竟然把我当成了有钱人，多荒唐啊！那天我收下了她的礼物，临走给她200块钱，让她给孩子买点东西，谢秀儿推让半天也不要，硬是把钱扔在地上，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