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尊卑

　　尊卑一般和贵贱连着用，尊即贵，卑即贱。“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史记·商君列传》)指地位的高低；“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礼记·乐记》)指长辈和晚辈；“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信陵君窃符救赵》)车座分左中右，以左为尊；进了房子，座次、座向也有严格规定，坐北朝南为尊位。

　　古人把尊卑次序看得很重：“礼逾其制，则尊卑乖；乐失其序，则亲疏乱。”(《隋书·音乐志上》)我国是个重传统的国家，进入现代社会，尊卑这一传统的核心价值观自然延续下来。因为毕竟是现代社会，自然也颇有人不满。鲁迅在《朝花夕拾·范爱农》一文中就抱怨过：“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

　　我因为对传统无知，又不谙世故，更是常常为此困惑。有一年，陪一班作家到地市采风，因为人多，用餐分了两桌：一桌坐的是接待方和作家中有一定职务的，一桌坐的是接待方的普通工作人员和作家中在其原单位没有任何职务的。我急了，作家来自全国各地，皆是我们的贵客，凭什么按职务分高低呢？结果是为了尊重接待方的安排，我只好自己端了饭碗去到“没有职务”的那一桌，说这一桌由我负责陪吃陪喝，打个哈哈混过去。还有一回，坐单位的公车出差，有顿饭是当地一家企业老总请客。吃饭时桌上拢共才三四个人，却不见我们单位的司机。一问，老总说，我们另有安排，司机怎么能坐这儿？那不没规矩了！我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规矩，说：他是我哥们儿。老总说：那也不行。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起身谢宴。

　　可叹的是，随着岁月的老去，阅历的增多，我终于明白等级观念已然深入社会膏肓，任何个人只能老老实实服从，恪守贵贱有序、尊卑有位中自己的本分，否则就会被看作非我族类，更有甚者会被鲁迅《狂人日记》提醒过的那桌宴席吃掉。但又于心不甘，总想论个死理。

　　“尊卑有序”的明确倡导者是我国历来奉行的儒家，认为国家社会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权力和义务，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和行为方式，“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其初衷是对道德的追求，尊卑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有德者方可居高位。但在2000多年的君主制度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尊卑有序的形式化和极端的虚伪性，君王的私欲，使圣明成了一句空话，随机性的所谓清明政治，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保障。而且，认定君、父、夫必然比臣、子、妻道德高尚，更是绝顶的荒唐。

　　人人平等是现代文明的基础，法律赋予人人平等的权利。当然，有一点必须特别指出，在疯狂逐利的社会生活中，我们见到的许多高高在上的权力和财富的拥有者往往是得志小人。因而，“平等”并不仅仅只是停留在物质层面上。一旦人们追求的仅仅是物质上的平等，社会和人类的厄运就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显然，人人向往的平等，应该回归到精神追求的层面，即便继承和奉行“尊卑有序”，也应是品行高尚者与品行低劣者的尊卑有序，高尚者为尊，低劣者为卑。尊卑有序应该是指不同的人位于不同地位所应承担的责任和应做出的适当行为，而不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权力财富地位的高低所应遵循的繁文缛节。

　　窃以为，这才是尊卑有序该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