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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随云:荒芜之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3日14: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盘随云

  很多人喜欢祖国的西南方,因为这儿的山水美如天画,我当然很庆幸生在画中,长在画中。我居住在一个山谷小城,山峦从八方拔地而起——好像这片开阔而平缓的土地就是为了这座小城镇而留下的,又好似这些山峰就是为了保护这座小城镇而挺拔的。瀑布从山上流淌而下,推动了溪水,也推动了鱼群,可谁说不是鱼在带着水漂流?空中,又是燕雀衔着彩霞舞蹈。池中,那是白鹭扇动着绿洲。

  不过很可惜,这些都是祖父母一辈的乡人所述,除了几座城外的大山,其余的我一概没见过。我住在城西的一条小沟旁,每天在公寓楼上面对着一个盆地式摩登小城。我在住所正前方满地落英的小园中耍了3年,那时我家还是栋平房,园中香径还是野草漫漫。尔后开始了俯视小园。后来,可以俯瞰灯火广场,又可以眺望车水马龙,远望柏油水泥路。处处变迁,惟独与家隔着一个园子、一条马路、一座广场的一栋“老宅”,从未被搬弄过,杂草与老藤匿藏了宅院。我想,这个时代,不会有人知晓那草藤之中建筑的形状与结构,更没人清楚里头居掩着谁。

  相传,那是许久前某个神仙或精灵来世间的“下榻”之所,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什么神灵,也没有人走进过这个“客栈”。伊始,或许是汉朝,或许更远,古人曾试图敲开老宅的大门,可只有敲门之声进入宅院,却没有脚步窸窣和开门之音传出。这是一扇没有锁的大门,从门外也找不出任何可以插撬的缝隙,只有上下一轮“红日”、一轮“明月”,那是赤琼刻出的天阙,还有白玉雕成的桃源,想必是日月相交的浓缩、天地合一的精华,如果不是仙人下凡来世,还会有谁能享得起这建筑杰作?门上的两把门环谁也拉不开。坊间传说,“曾有一小崽从树藤爬上了高墙,却什么也没看到,3天后,莫名猝死”,以此告诫人们不要打扰精灵,不要亵渎神仙及其住所,否则将受到上天惩罚。但谁又敢说那个看似顽皮实则灵气惊人的孩子不是被神灵叫去当了小仙童呢?不过,倒是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打破门而入的主意了。门前的榕树,宅院四周的野草,笼罩着它的野藤,随着时间,将老宅深深地隐蔽,就连这座建筑外墙的颜色都已模糊了。但奇怪的是,那扇日月之门,却不被任何植物覆盖:所有的枝干、藤蔓在碰到门之前都做出了90°角转弯的高难度动作,恰好绕开了大门,使那扇门就好像即将打开,要射出无限光芒。但那似乎是永远的遐想。

  无论如何,每天都得与老宅打个照面。即使不下楼,也不得不在发愣时透过书房的落地窗与那个“羞涩的宅院”对下眼神,算是寒暄吧。也许是“日久生情”,也许因为天天面对着它,便想去近距离接触一下这宅子。两天前,我竟独自走向了它。那时,我真不知道3天后会发生什么,是受惩罚,还是去做仙童。也不清楚我该怎样面对那扇净洁之门。但我就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马路,又过了一条小沟。小沟在此汇成了小池,里头混不见鱼,浊不见草,却能清晰澄澈倒映出大榕树的芳颜,不知是水异,还是树丽。

  天宫,桃源,圆盘,门环,净门,面对着它们,呆呆地,一个人。

  打开它?是啊是啊,如果我能大喊两声“开门”,它就洞开,那就棒极了!我喊了。灵异神奇事件终究不存在于这个现实的世界中。我没有任何办法。那就触摸一下这道门,还有天阙和桃花源,接收点灵气。不经意间,我竟拨弄到了那盘天阙,它随即发生了偏转。我用手继续沿着它旋转的方向顺时针地将圆盘转动,当天宫完成180°旋转后,我听到了清脆的一声,是完成了卡锁,这个圆盘被锁住了,已经没有办法用外力再将它推动。奇怪的是,在天宫旋转至卡锁后,它在门里的方位发生了改变:从门中间的上方运动到了正中。可倒置的天阙却没有看出是什么图案。还有桃源。顺时针方向转动它,纹丝不动。反方向逆时针旋转半个圆,清脆的一响,卡锁,上升。这是绝绝对对的反物理,倒置天阙的底部与倒置桃花源的顶部居然在同一个平面内重叠了,还巧妙地构成了又一幅新的图案。这幅图我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两个一上一下的圆,在中间结合而成为一个同样大小不同图案的新圆,再转动新圆,没有任何作用。到此刻,我只是完成了天与地的集结,并没有打开这道封闭的门。我走到大门的侧方,想观察圆盘的侧面有些什么标记或提示,看到的却是10公分的间隙——门与圆盘之间,是10公分的间隙,被短棒连接着。我再次面对圆盘,将它向宅子里推去,动了!从10到1,到0,圆盘与门结合了。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随之而来,门大开了。这是一道两侧开的大门,但圆盘却没有被一分为二,而是消失了。当然这都没有必要提起,关键是,宅子里面的一切。

  四合院,别墅,排屋,木房,草宅,还是砖垒?

  小仙童,神仙,老人,怪才,反人类,还是尸体?

  没有一道从深处射出的光,没有躺在藤椅上的悠然的人或“神”,没有小桥流水,没有悲寂冷泉。不是人家,不是客栈,不是四合院,不是……

  不老。非宅。

  崭新的,充满工业化的科技的,现代化立方体,只不过被掩盖在了树藤之间。天宫与桃源不过是门面,“宅”中又何曾是过“清都紫微”,又何尝有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地面没有一丝尘埃,却不感到干净,只是空前的新。不会再有其他的形容词了。

  “我是谁?”灯红酒绿间,一个声音出现了,通过扩音器响彻立方体。

  “‘我’不是我,又是‘我’。”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什么我与什么“我”,但当时就用这么哲学的话语回答了。

  沉默。

  还是沉默。

  到处都是沉默。

  难道这是永远的沉默?

  “老宅”不大,除了那道大门,不再有其他的窗户和门,也没有天窗,连墙上都找不着缝隙。没有了一切光源,没有阳光,没有月华,却是通透地亮,光线从角落传来,又从墙上洒下,屋顶射下,地面升起,绝对地无法入眠。我不乐意于观察研究里面的一切恍若28世纪的高级设备。这些光从哪来,整个立方体的电从何来,也就一起当作个谜好了。可是,声音是从哪里扑向我的?

  “我只存在于无形。人类会毁了一切。”

  疯子与傻子的话永远是没有逻辑的。他究竟是谁?真面目何在?这是肉体与灵魂的对话?身与魂互逆了。魂与魂交换了。我的肉体与我的灵魂与他的灵魂及他的肉体形式,成就了转换。

  没有任何自主科技的年代,一切都很艰难。我们兵团肩负着开发西部荒山的重要使命。“这是国家派给我们的任务,无论怎样都得完成,这是命令!”我们没有任何先进设备,只能用残留着战争硝烟的军用机械,而我们的最终任务,却是在没有人烟的荒芜的西南山区,从村庄出发,建立乡镇,再建起城市。

  西南部的这片山并不属高原,也不是盆地,比较近似于江南的丘陵却又不那么绵延柔美,而是在密密麻麻的绿色中显出了一种灰色的刚硬,它似乎从骨子里在对你说,“能征服我的人还没出生呢。”这片山只有骨头,没有血肉,感受不到自然的生机与诗意,林中的猿啼和鸦鸣只让人觉得揪心的颓败和荒凉;溪水澄澈,却从底一凉而上,山风都厌倦了没用的拍打。没有直插云霄的奇峰,没有被阳光照得粼粼的怪石,惟有突兀的冷和醒目的凉。在两座连在一起、毫无特色的石山之下,是空的,小溪到此戛然而止,再多的河水到这儿也消失了。

  一个山洞敞开着。我所在的地质队受命勘测这片大山的每一个角落,这样才能更好地将它开发利用。通常山洞里会有不可预知的宝藏,或可发现重要的地质资源,更何况,这片山被叫作“金石”,分明是暗示里头有金子和矿石。于是我们笑纳了这个大礼物——真不知我们是走进去的还是被山洞吸进去的。上下都是岩石,前面是岩石,后面也是。本应从岩缝里钻出的坚韧不拔的傲草,也因毫无阳光而退缩隐匿。已经向里走了近100米了,没有任何生灵,只有岩石。荒芜,不是相对的,而是绝对的。不可能再找个连细菌都不肯生长的荒芜之地了。氧气是充足的,但呼吸却困难起来。这是水平的岩洞,不用攀爬摸索,又因其足够的直径,也不用贴着地。岩石如平地,没有凸起和任何植物的枝干,所以不用担心被绊倒。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宝藏或珍贵矿物。低效手电筒的光扫过,没有水滴下的岩洞,没有植被的岩洞,没有生物的岩洞,光滑的岩洞。怎么会如此光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越来越光滑,这不是个洞——是个圆,一个几何学中的圆,经过人类千锤万凿也不可能形成的山洞中的圆,隧道都没这般光滑的圆。“嘿——喂——”听不到任何声音,连回声都没有。不由自主地,我们立在了圆的底部。我们都意识到了,这里不会有宝藏,只有……

  地质队员的噩梦从来不是资金的缺乏和设备的简陋——因为国家的任务是光荣的,没有设备是可以徒手劳作的——而是在进入噩梦之后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噩梦。“往前走啊,怕了?当初怎么进的地质勘测队?当时怎么立的誓言?无畏不惧?”没有一个队员回答队长的怒吼。阴沉的脸上写满了不屑与愤慨,不屑于这个山洞中一切的危险,愤慨于我们的胆怯:“我们可以征服这个山洞,从山洞的尽头昂首挺胸地走出去。人类可以战胜一切——一切动物植物,一切困难艰险,一切在这个宇宙中存在的!尽管我们只有手,只有身体,但我们依然可以将这一切打败!必定打败!人定胜天!我们有什么好怕的?往前走,走出去,把这荒芜的一片地占领、征服,开拓出我们自己的城镇!把这荒凉的一切改变!”沉默回答了队长。谁都知道:没人能确定前面深洞还会有什么,会发生什么,走出去还有多远。但人人知道,只要后退,我们仅需重新走300米就可以看到林间的阳光,就可以就地扎营用餐,再去其他区域勘探。每个队员都想说:“何必非要把这个岩洞搞清楚?这次来又不是为了这个山洞!”电筒还是继续扫射。光从黑暗的电筒内部传递给外面的黑暗,赋予这黑暗以一瞬的光明和温暖,而光明和温暖碰到岩壁后,又被黑暗与寒冷击打回来,刺痛了我们的眼睛。

  没有宝藏,只有恶兽。这么光滑的大圆洞,只有体型巨大的蛇形物种年年月月的穿梭爬行才能完工——曾经学的生物常识指点了我。而且显然,它正等着我们呢。从没听过狼这么嚎过,也没有狮子这样吼过,没有虎如此叫过,大地也从不至于这样地颤动。它发怒了。电筒的最后一缕光送给了黑暗,黑暗也将它的全部留给了我们。所有人都消失了,而我知道,我还是我,我也知道,我还存在,我以我存在。哪来的光,让我在往回飞奔逃跑的时候看到了岩石滚滚地向我逼近,让我看到了岩石的蛇吞噬了队友们,甚至看到了队长的那只高举指向苍天以示击败一切的手被甩了出来。而我看不到“蛇”离我有多近,看不到出口,看不到尽头……

  最后一刻,我只看到了,在洞口外的荒无人烟的木林,连鸟都不愿多待的山区,看到了一片冷色,一片萧瑟,一片荒芜,还有,那没有车马的一条小路。

  他的肉体转化为他的灵魂,再次存于虚无,我的灵魂从他的灵魂中析出,驻入我的肉体。身与魂再次相逆,魂与魂又互换,魂与身回归于一体。我竟在“老宅”的门外,桃源与天宫也已复位,门上依旧无尘杂,枝蔓还保持着90°角,池中的水依然浑浊,那棵榕树照例散发着芬芳。街道始终繁忙,广场总是热闹,城市永远灯火辉煌。而他的灵魂,借以神灵的名义,在立方体的荒芜中,审视着世界,忘却荒芜却时刻感受荒芜。

  一个词萦绊于心,“金石”,金子与矿石。或是,惊涛拍岸的岩石。我已做好准备,用我的肉身和我的灵魂去探险。

  岩洞还在否?岩石还滚否?还是凉彻骨?还是冷入心?荒芜?

  一切的想象洒在一周后送我去金石山区的大巴车上。我进入了“大山”,呆滞的我望着荒芜的“山”。行在被汽车覆盖的柏油马路上,看着被高楼遮掩的土地,被人类“战胜”的大山,被科技统治的自然,这就是金石?!——荒芜与恐怖,不是无人区;荒芜与恐怖,不是全部的山与树;荒芜与恐怖,不是我大脑中曾经潜在读取的一切——忧伤与悲愁合二为一,并且升华。她与我,泪眼相看,是金石与我,也是自然与人——不知这条路通向何方?

  盘随云:杭州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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