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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伸向远方的那条小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3日14: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查 干

  凡是从偏僻小村走出来的人,心中都藏有一条伸向远方的小路。小路蜿蜒,荒草萋萋,野花绊脚,虫鸣濡眼。那种一步一回头的乡情,会跟随你一生,缠绵你一生。它像一条茧丝线,把你和故乡,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你动,线亦动;你每迈前一步,线就绷紧一次,把你拽回一次。它既放你远行,又舍不得你远离。

  凡踏向小路远走天涯的人,心中都有梦。那梦便是陌生的大千世界,别样的山,别样的水,别样的花花草草,别样的风土人情。

  村子里,曾经在外闯荡过的人,往往就是名星一个。人们好饭好菜、好酒好茶地招待他,叫他讲讲外边的世界。那人便讲起:一座房子上边,再摞一座房子或多座房子,就叫做“楼房”。门前挂一红灯笼,或挂带穗儿桶子的,就叫做“馆子”。在那里吃什么有什么,酸辣香甜,样样不缺。酒盅,比我们这里的大,且好看,人家不叫它酒盅,而叫做酒杯,也有人叫做“觞”的,很难写,也不好记,据说只有王公贵族才配得用,连我们王爷府里的王爷,都不一定有那个份儿。

  有人问,来宝哥,你扛枪那会儿,骑过火车吗?他噎住了,但很快恢复常态,神秘地说,不但骑过,还吃过它的肉呢。好吃吗?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硬,费牙。你见过飞机吗?见过,就像老鹰,飞在天上,还下蛋。日本飞机,见我们就下蛋,班长说,那叫做炸蛋(弹),会炸死人。

  你见过的大城市,都叫一些什么名字呀?离这儿远不远呢?远,起码走几个月,有一个叫做奉天府(沈阳)的,很大,城里还有皇帝住过的地方呢,威风得吓死人。后来才知道,那个叫做奉天府的城市,离我们这里也并不太远,骑马,也就三四天的路程。

  有话说,山外青山楼外楼。于是,懵懂的乡野青年,一腔热血,满腑梦想,由乡间小路,走向远方。一路艰辛,一路磕碰,一回生,二回熟,边吃亏,边掌握知识,去克服种种生存中的艰辛和关隘。于是,由傻变聪明,由笨手笨脚,变得心灵手巧。这是脱胎换骨的过程,改变命运的过程。

  我就是由乡间小路走向陌生世界的。我的家乡在山区,是大兴安岭支脉,罕山脚下的一个弹丸小村。村西南,有一条小路,半明半暗,野草及膝,处处是石头和芨芨草丛。路上,常有野禽惊飞,花蛇青蛇横路而行。路边不远处,在一个不很高的岩洞里,常年盘有一条大蟒蛇,白色的。从上面流下来的山泉水,积在岩石的凹处,清凌凌地风动。乡人说,那是守山的蛇仙,会佑我村民避祸免灾。假若喝上一口石上流动的泉水,就会斩除病魔。于是,我先磕三头,再掬水喝三口,心中默念,愿蛇仙护佑我一路平安,也护佑我勤劳质朴的诸位乡亲和家人。

  离开家乡,去通辽读中学那年,我不到14岁。在母亲的挥泪送别中,忐忑不安地踏上小路,走进一个陌生的去处,一个叫做城的地方。第一次住进土红色的砖瓦房;第一次吃到大铁桶里盛着的饭菜,是由值日生一勺一碗地配给我们。至此,心猛然地跳起来,想起家里的饭菜,母亲呼我吃饭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咽不下这既陌生又不对口味的饭莱,那一天我饿了一夜。

  第一次去叫做厕所的茅坑,里边虽然干净,但还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乡下,是没有厕所的,野地里清风凉爽,扒拉开野草丛便办事,蹲在那里,觉得很自在,很爽。如今,与陌生人并排蹲在这里,一是不自在,二是不习惯,十分影响办事。心里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能熬到头呢?

  被迫改变自己以往的生活习惯,会使人脱一层皮。好像从骨缝里,一点点地剔除一些什么。然而,人对生活环境的适应性还是很强的,很快就“客随主便”起来。因为人极富弹性,也富韧性。譬如,南非的政治铁人,刚刚谢世的伟人曼德拉,铁窗生活27个春秋,终于凤凰涅槃,重见天日,写下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美国媒体曾有一篇文章的标题叫做《牢狱将曼德拉炼成“钻石”》,说得极是。的确如斯,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超乎想像。曼德拉,也是从家乡小镇索维托的那条小路,走向风云世界的。

  前不久,他已经安静地离开这个既充满矛盾、又充满希望的人类世界。在闯荡80年之后,终于,魂归生他养他的故地——古努村。是那条贫瘠的、但又无比温馨的乡间小路,引他重归生命之地。当然,他是传奇人物、一条硬汉,我们与他没有一点可比性。然而,有一点我们是共同的,那就是心中都藏有一条曲折蜿蜒的乡间小路,让人心跳眼热的乡间小路。

  汉语言里有个动词叫做——闯荡。这两个字,对人生的诠释是十分贴切而生动的。这就是:闯出充满阳光的家乡小路,荡在大千世界的风雨之中。这,便是人生。改革开放时期,中国的亿万农民工,就是从乡间小路走向世界的。

  1957年秋,我初中毕业,考入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由通辽赴呼和浩特继续完成我的学业。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面对那个长长的、蛇行的大怪物,心中不免有些兴奋,也有一点胆怯。不意之中,家乡的小路,就连接起伸向更加远方的铁路,要带我去又一个陌生之地。我坐的是硬板车,哐啷哐啷行车一夜,便到了北京站,在这里换车,再西行。空档里出站,到一个小饭馆吃饭。记得只花4仟圆(现在的4角钱),就吃到了一碗大米饭,一菜一汤,还有一小段带鱼。算是开了荤,自己张罗弄饭吃,觉得长了能耐。吃罢饭,去看北京的一片灯火,觉着像做梦一样。心里琢磨,毛主席一定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不然因何大钟里敲的是《东方红》这个音乐呢?

  从山野小村走入通辽、走入北京城。小路变成了大路,大路变成了铁路。人,由简单变为丰富,视野由窄变得开阔。这之后,春风秋雨,时光飞逝,渐渐的,小路开始从心中淡而远去,大路由陌生变为熟悉,变为我奋斗征程中的主要符号。

  路,坦坦荡荡又曲曲弯弯。

  之后的岁月里,由呼和浩特到杜尔伯特草地;由杜尔伯特草地到苏尼特草原;由苏尼特草原到集宁城;又由集宁城到古都北京。一路新新鲜鲜,坎坎坷坷,由青丝变为白发,由急行变为缓步,由鲁莽变为理智,由单纯变为复杂,由浮躁变为安静。

  不料,几十年之后的有一天夜里,窗外月朗星稀,虫鸣唧唧,在老子撰写《道德经》的金壶峰下,爽然做起梦来。梦到的,是被我淡忘的,家乡那条荒野小路。小路清晰如昨,一草一木,似乎都是原先的样子。它仍然像一条茧丝线,牵我回归久别的故乡去。我看到了老家的柴门和缓缓飘升的蓝色炊烟。遽然,有一张垂着白发的笑脸,一闪而逝,那是我母亲的脸。额吉!额吉!等等我!我大声地呼唤。惊醒之后,额头上的汗水直往外冒,呼吸急促。静下来便披衣站起,推开楼窗,见远处山木黑黢黢一片,星宿淡淡地发着蓝光。

  我相信,在这个秋日的夜晚,我的魂,一定是离开我肉体,独自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还是那条熟悉而亲切的小路,牵着我老迈的手,往回走。

  于是,落叶归了根,归宿终是故乡。所谓魂归故里,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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