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祥:儿女的路

　　女儿高考的时候，我没怎么在意。从小学起，女儿一直是班级、学校最优秀的学生。初中毕业升高中的时候，考了全县第三名。省城银川的几所重点中学到县上挖优秀生源，争着抢着给女儿发了录取通知书。前三名中的其他两个学生，一个家庭条件差，选了助学金高的学校；另一个孩子自己做决定，选了全省最好的学校，那所学校每年都考好几个北大清华。那所学校里，全是银川城里的孩子，条件都很好，我家的条件很一般，我怕孩子心理上受到影响，最终还是放弃了，选了一所主要招收山区学生的学校。人以群分嘛，条件差不多的孩子在一起，心理上要放松些、随意些。

　　女儿在高中前两年，果然很放松，成绩也不上不下的。妻子着急了，电话上嘱咐，假期回来催促，还埋怨我不管。学校也有些着急，老师打电话要我给女儿做工作，还专门把我找去省城“约谈”。我心里并不着急，一是相信女儿，知道她能学好；二是疼爱女儿，怕她学得太累。我一边应承着妻子和老师，一边给女儿说，身体第一，品质第二，成绩第三，考个大学就行。说是这样说，心里还是想着女儿能考上个好大学。

　　高三第一学期，女儿成绩上来了，但并不显山露水。老师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又找我到省城去。这次不是约谈，而是打气。老师给我打气，要我给女儿打气。我本想给女儿说说，但见了女儿，看到她瘦瘦弱弱的样子，不忍心。

　　女儿期末成绩又提高了，全校排十几名。成绩单拿回来，妻子看了，有点喜出望外，也似乎鼓起了大的期望，督促女儿复习功课，做寒假作业。女儿那一段跟妻子的关系不好，妻子越是督促她，她越是逆反。一个寒假，睡觉看电视，并没有下功夫学习。妻子没办法，就嚷嚷着叫我管女儿。我嘴里应承着，但心里对女儿的成绩已经很满意了，不想给她再施压。

　　学校方面却给成绩好的学生施加了更大的压力，高三第二学期开学，把年级前40名的学生单独编了一个班，选最好的老师给他们上课，加课加时。我当过多年老师，知道学校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上面要考核，学校之间要竞争，还要争取好生源，成绩最有说服力。老师也一样，学生成绩与他们的奖金、职称等挂钩，与他们在学校的地位、社会上的声誉有关。

　　老师打电话又约我去谈话。这回的意思要我们家长陪读，找家教。说是有些孩子家长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找了家教重点辅导。我工作忙，没办法陪读；妻子还要照顾上初中的儿子，离不开。陪读的事只能作罢。我歉意地把情况给女儿说了，女儿倒是很干脆，说不需要我们陪读，也不需要家教。

　　没有陪读和家教，女儿的成绩却越来越好，冒到了全校第五名、第二名，老师打电话专门给我报喜，还给女儿发奖学金。报喜和奖学金，是肯定，也是激励，目的还是为了更好的成绩。我的心里并没有鼓胀起更大的期望，女儿也还是不紧不慢地学着。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女儿考了全校第一名，各科成绩很均衡，数学还考了满分。

　　高考前两天，我和妻子专门赶到省城，为女儿助阵。可只待了一天，女儿就叫我们回去，说我们在，她感到有压力。我看到女儿的确有压力了，饭吃不好，神情也有些不好。为了不给女儿更大的压力，我们只好回去了。临走前，妻子给女儿嘱咐了又嘱咐，女儿烦烦地说，我都知道，你们走吧。看到女儿的神情和态度，我心里有些不安。

　　考完第一场，中午打电话问，女儿说，就那样吧。女儿每次考完，都那样说，我们就没在意。下午数学考完，电话没打通。想着数学是女儿的最强项，也就没在意。第二天早晨6点多，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在电话中哭着说，数学考试答题卡没有填涂，她哭了一夜。我一听坏了，赶紧安慰女儿，说答题卡没涂，丢20分不要紧，说考不好了明年再考。我当时的话一定也有些语无伦次，但总算叫女儿止住了哭声。挂了电话，我和妻子赶紧搭车往省城赶。

　　赶到女儿的考点门口，看到两边街道上满是神色不安的家长，都在等着孩子。我就感觉有些后悔，不该听女儿的话，跑回去。高考是女儿人生中的大事，我们父母不在身边，真有些不应该。中午见到女儿，我和妻子的神情也讪讪的。女儿有些欣喜又有些责备地说，你们咋又来了。我们安慰她，她说，没事了。说是这样说，女儿的神色乏乏的。我知道，女儿这样的精神状态，会影响后面的考试，就反复地安慰她，直到她都皱起了眉头。

　　女儿最终没有考好，上了上海交大。没能进北大清华，女儿好像并不在意，但学校老师很失望，我和妻子也有些遗憾。对女儿的上学，我们放得有点松了。

　　吸取女儿的教训，对儿子，我们就改变了态度。妻子监督儿子做作业，限制儿子看电视。我工作忙，但也经常问他的成绩，还打电话到老师那里证实。儿子成绩下降了，我就不给他好脸子，考差了，狠狠地训斥。中考前，给他报了几个辅导班，化学、英语、数学都补过了，但儿子的中考成绩并不理想，没进省城的重点中学。好学生都被省上、市上的重点学校挖走了，县上的中学都办得不好。我没办法，能做到的就是在县城选了一所最好的中学、最好的班级。

　　随后不久，我就调到宁夏作协了。我在银川没有房子，只能留下妻子照看儿子上学。我一个人到省城，借住在一所大学，离单位远，每天要坐两小时的公交。吃饭问题也没法解决，只能吃饭馆。在单位上，我是新进的人，工作紧张，那一个阶段，对儿子的学业关注就少。过几周回一趟家，板着脸子给儿子说一通。儿子当着我的面，点头说记住了。但过后学得咋样，我就不知道了。打电话问老师，老师说，算个中等生吧。听那口气，不是很放在眼里。我知道，在高中阶段，老师关注的是能出成绩的学生。我感觉不对劲，就打电话叫妻子把儿子管严一点。妻子小学文化程度，学习上帮不了儿子，只能每天督促儿子学习。督促得多了，儿子也逆反，给妻子发脾气。有一次回家去，说起儿子的学习，妻子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说儿子大了要爹管，你跑到外面躲清闲，叫我一个人吃力。我说我是在外面工作，咋叫躲清闲。说着，我和妻子也争执起来。那一段两地分居，我和妻子都感觉难肠，说出来的话里都含着怨气，就骂了一仗。

　　这次到省城后，我就赶紧找着买房子。这样两头扯着，耽误儿子的成绩不说，我们夫妻也有问题。好容易买了一套二手房，找人收拾，几个月时间，忙得焦头烂额的。稍闲下来，给老师打电话问儿子的情况，老师说，你儿子不在我班里了，他选学文科了，你不知道？我一听，真是气炸了。打电话先骂妻子。妻子说她不知道。我气冲冲地骂，你在家里看着，你是干啥的？气消下来一想，妻子确实分不清文科理科。等晚上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嘟嘟囔囔地承认了。我非常生气，电话中对儿子吼了一通。

　　这件事后，我就赶紧张罗着搬家，给儿子转学。搬家容易，给儿子转学难。重点中学进不去，要找人，要花钱。我刚到省城，找不上人；刚买了房子，没有钱。最后只能进了一所城乡结合部的中学。

　　在儿子面前，我好像习惯了板脸子。儿子也不多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儿子有一回给妻子说，我爸好像很狠我。妻子给我说了，我心里一惊。从心里来说，我对儿子是很疼爱的，咋能给孩子这种感觉！想着该转变一下，但又想，儿子高三了，面临高考，还是坏人做到底。管严些，儿子也许会和女儿一样，到高三成绩会越来越好。

　　但儿子的成绩并没有好起来，反而下降了。这学期开学不久，他忽然说不想去学校了，就在家里学。问他为啥，他不说。我和妻子反复地问，才说竟然是失恋了！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不想再看到她。再过几个月就高考了，他竟然来了这样一出！想想他高三成绩下降，原来是恋爱了。我真想骂他一顿，甚至想揍他一顿。但想想，孩子在这种时候很脆弱，逼急了，谁知道会做出啥事来。我就压着火气，跟他谈话，开导他。慢慢地，他开始说话，说了很多话，很多我想都想不到的话。话说出来了，儿子似乎也轻松了些，也答应去上学了。

　　儿子去上学，我却悬着心，每天放学回来，我都小心地问问情况，跟儿子说一会儿话。过了些天，儿子好像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情绪好多了，主动提出要报辅导班。儿子想学习，我当然答应。儿子报了英语班、地理班、文综班，晚上放学回来，吃过饭就忙忙地去赶班，星期天也不休息，忙忙地去赶班。看着儿子辛苦忙碌的样子，妻子心疼，尽量给他做好吃的。我也给儿子打气，还剩一个多月就高考，不管考的咋样，尽力了就行。

　　说是这样说，心里还是想着儿子能考好些。我从来没有叫儿女实现我的梦想的意思，更没有叫儿女为我争光的想法。我只是想着，他们在激烈的竞争中能够生存。女儿从上海交大毕业，不断地考试找工作。儿子即将考大学，也在不断地考试。上了大学，不一定就能生存；上了好大学，也不一定能活得好。每一代人都活得艰难，这一代孩子尤其不易。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就写了这一代人的艰难，似乎连自强都是徒劳的。女儿得努力考工作，儿子得努力考大学。我能给他们的很有限，后面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