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火:鸟币

　　中国金融史上绝无鸟币，但我有一张，50元票面的。

　　抗战胜利前夕，国军护路司令郭履洲将军的临时指挥部，设在浙江省宁海县塔山乡(今前童镇)桥头杨石板车门里面的四檐齐小院东大房。这东大房是我们家的，房东是我母亲，我是小房东。

　　偏僻的小山村，破天荒响起了电话铃声。值班副官打电话时，老百姓是不准在旁边听的，我是“房东的儿子”，给了一个例外。我有时会望着电话机，奇想满天飞。

　　那时候，我养着一只八哥鸟。鸟解人意，我可以用口哨指点它飞翔起落，停手掌，上肩膀，站头顶，所有的表演无不精彩。村里住着一个美国顾问团。美国顾问很喜欢我这只八哥鸟。每当它表演节目时，美国顾问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竖起大拇指，“古德、古德”连声称好。

　　我的八哥鸟本无名字，美国顾问叫它“盘特”(bird，鸟)，大家跟着叫，于是，我的八哥鸟有了大号。盘特的演技越来越让人拍手叫绝，训鸟的乐趣，实在难以言表。有一次，美国顾问递给我几张纸币，脸上堆笑，嘴上叽叽咕咕。我知道，他要买走我的盘特。见我迟疑不定，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币，用中国话说“不少，不少”。八哥鸟是我的心肝宝贝，居然有人想用金钱夺我所爱，心里很不是滋味。美国顾问又一次抖动纸币，用中国话说：“很多，很多。”我忍不住说了一句气头话：“你喜欢盘特，盘特可不喜欢你这个羊白眼！”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当面指呼美国顾问“羊白眼”，太不礼貌了。幸亏翻译官保护了我，他翻译成英语，又说中国话：先生喜欢鸟，鸟不喜欢先生。

　　有一天，司令长官郭履洲将军请客，堂前摆起四张八仙桌，菜肴丰盛，香满小院。我的八哥鸟虽不在邀请之列，但它经不起诱惑，不邀自来，飞上八仙桌，毫不客气地啄食了。被勤务兵捉住，掼死了。

　　那位想买鸟的美国顾问，抓住勤务兵的两肩，涨红了脸，说了一串话，用不着翻译，准是指责勤务兵，不该将鸟掼死。最心痛的当然是我，沉沉打击，我忍不住哭了。

　　警卫营长打了勤务兵一个耳光，责问他为什么要掼死房东儿子的鸟。勤务兵说这鸟偷吃好菜，还在餐桌上拉屎。营长又是一巴掌：“你还嘴硬！”

　　这时候，司令长官郭履洲将军进来了，他没穿军装，像个教书先生，问清是怎么一回事，很和气地说：“鸟不懂人事，吃菜拉屎无罪，怎么可以惯死？这样吧，房东的儿子不能亏待，我赔一只鸟。”说完，递给我一张50元票面的纸币。

　　我一手拿着死鸟，一手拿着纸币，又激动又伤心，说不出话来。后来，我在纸币的背面画了一只八哥鸟，是为鸟币，寄托我的哀思。

　　这张鸟币我一直珍藏着。后来，据说郭履洲将军的公子在联合国供职，若有机会回家乡宁海长洋探亲时，我应该把这张鸟币交还他。因为他父亲郭履洲将军不曾掼死我的鸟，我怎么可以接受他的赔偿呢。

　　可惜后来我家遭火灾时，这张珍贵的鸟币被烧毁了。我仿佛看见，我的八哥鸟驾着熊熊火光飞向一方辽阔。

　　我的盘特啊！你是不是去寻找那位爱鸟的美国顾问？是不是去寻找惜鸟的郭履洲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