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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归来》的片名没有选择沿用严歌苓的原著名“陆犯焉识”,不然误会更大。
把大部头长篇小说改编成电影向来是一件危险的事,前几年的《白鹿原》就是个例子。《陆犯焉识》在格局上虽远不如《白鹿原》那般磅礴,可主人公被大时代裹挟的多舛命运和情感走向及其颠沛流离的苍凉意境,仍然很难在2个小时里完整呈现。什么都要,最后就是什么都要不着,所以截取原著中的某一段进行改编是常见的也是合理的处理方式。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取舍——如果扛着原著改编的大旗,就该选择原著核心精神体现最为集中的段落。换句话说,改编电影和原著得说的是一个事,否则就不能叫改编电影。试想,如果一部号称改编《悲惨世界》的电影不去讲述冉·阿让和沙威,却掰开揉碎地描写芳汀的情感生活,一定让人觉得很恼火。
聪明的张艺谋导演最终选择《归来》作为片名,而它在表面上也确实十分贴合影片的最终呈现。都说改编作品完成以后,就像脱离了母体的生命,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品格,但是,除了陆焉识和冯婉瑜(原著名叫冯婉喻)这两个名字,我们再难从影片里找到一点原著的精神与风骨,那么这样的改编,究竟意义何在?
如果把影片的前三十分钟摘出来做一个短片,倒是蛮有力道的。一些有嚼头的段落把那个天理不存、人欲尽灭的年代衬托得凶相毕露。饰演丹丹的张慧雯尤其出色,她和她在片中一心想成为的吴清华一样,有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心要把父亲陆焉识瞪在家门外面。火车站那场戏是全片最见导演调度功力的一场,拍得情感饱满、张力十足。历尽千难万险只为回家见妻女一面的陆焉识与妻子在火车站咫尺相隔,却未能如愿,两人隔空嘶喊彼此的名字却只能靠想象描画对方的样子,最终为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冲得形影全无。看到这里,人们会以为那个拍过《活着》的老谋子真的“归来”了,甚至幻想这没准是第五代导演经过资本的濯洗后集体复苏的一个先兆——毕竟张艺谋喜欢也善于做一些引领的事。
可是,看完全片,你发现这只是不解风情的观众们的一个误会。像塞尔吉奥·莱昂内那样在耳顺之年还能拍出毕生杰作的,不要说中国,就是全世界也没几个;像小津安二郎那样一生故我就算江郎才尽也不改初衷的,不要说中国,就是全世界也没几个。丹尼·博伊尔可以在拍完奥运会开幕式后继续去玩没人看得懂的舞台剧,可有些国家的有些导演是注定不会这么蠢的。
客观地说,电影《归来》仅仅借了小说《陆犯焉识》的一个壳,主创彻底隐去了主人公意气风发的前半生,并对他的年龄和家庭结构都做了大刀阔斧的改动。可以说,电影《归来》几乎成为一部原创作品。但是,我想导演之所以要把它嫁接在一部之前并未造成什么轰动效应的小说《陆犯焉识》的壳上,一定是为原著里的某种东西所动容,而这种东西绝不该仅仅是爱情。
电影的后半部分集中笔墨描述了获得平反的右派知识分子陆焉识与二十年未见却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发妻冯婉瑜相认相融的过程。陆焉识费尽周折上天入地想尽各种方法企图唤起冯婉瑜对自己的记忆,可直到多年以后,他也只能陪着衰老的她徒劳地在每个月5号去车站接一个永远无法归来的焉识。婉瑜的遭遇象征了一个荒谬时代驰过以后留下的无法治愈的顽疾,而对荒谬的追问与控诉,对秩序的呼唤与赞美,才应该是“归来”二字背后真正的价值所在。
遗憾的是,导演对爱情的动人与伟大进行了过分渲染,仿佛以布道的姿态向世人宣扬可以用爱的包容化解家国历史的一切沉重。在影院看片的过程里,不时会听到观众们窸窸窣窣的笑声,我知道这笑声来自于片中一些段落唤起的对类似《初恋50次》这种好莱坞轻松喜剧的记忆,但这种笑声此时听起来却非常刺耳。面对集体反思的步履维艰,导演却选择让这个过程充满笑声,这种近似狎昵的态度一时让人周身无所适从。不是说不能歌颂爱情,也不是说提倡轻松是多么严重的罪过,可把一个爱情故事选择在这样的大背景底下娓娓道来,让人一时分不清:冯婉瑜的失忆到底是一种疾苦,还是导演恰恰想要给予的。
作为一部独立作品,《归来》尚有些许亮点,但作为一部改编作品,《归来》实在难言成功。一眼就能看出,片尾陆焉识对老方师傅的谅解是导演精心安排的,但其实这样的谅解着实违和也让人难过。面对众多的期许与诘问,老谋子好像笑着说:作为一个导演,一辈子只拍一部《活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