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姚化勤:家乡的月奶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1日10:22 来源:人民日报 姚化勤

  一

  望月。这大都市的月。我倚窗仰望,久久,它才从嶙峋的楼缝间露出脸来,像极了刚挣扎出油锅的荷包蛋的蛋黄,被蒸腾的灯晕笼罩着,朦胧,憔悴,一副饱受煎熬病恹恹的模样。

  真的病了吗?昔日嫦娥般靓丽、清秀的神韵哪去了?莫非和我一样,生长于乡村,咋也适应不了眼前沸反盈天的喧嚣和钢筋水泥的阴冷,患上了思乡症,因此精神恍惚,萎靡起来?

  二

  故乡在辽阔的豫东平原上,那儿的月亮真个叫“亮”!尤其到了“望日”,又大又圆,夕阳未尽,月亮便早早地跃出了地平线,形成日月交辉的景观。当落日收去最后一片晚霞,她愈发显出奇异的光彩来,玉玉的,银银的,泛着涟漪的波纹,无需你引颈张望,就泻下了满坡满院的月光。但是,家乡的父母们并不称她“月亮”,而管她叫“月奶奶”。在乡亲们眼里,月更有着奶奶的温馨和慈祥,“亮”是奶奶本能的爱的释放。当孩子一旦能够独个儿玩耍了,立马被毫不迟疑地交给月奶奶照看。

  我的童年就是在“月奶奶”的爱抚下度过的。

  放晚学了,大集体干活的妈妈们还没收工,谁打一声唿哨,喊:快呀!月奶奶点灯了。一群十岁左右的娃娃,急火火地跑回家,书包一撂,从锅里胡乱抓把红薯片,边嚼边跑,来到村西桥头的古槐下,围着百岁老树“转辘轳”“丢疙瘩”“杀羊羔”……野得没边没沿。

  其中“杀羊羔”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放晚学前,几个年龄大点的”孩子头”先拢一起,抓阄,确定了“羊羔”的人选。待到大槐树下一聚齐,十多个小伙伴立即手拉手,拧成一根绳,将“羊羔”圈在中间,逐渐收缩、箍起……“羊羔”则左冲右撞,拼力突围,生怕给捆住了。“羊羔”一旦被捆住,会被摁倒在地、滚成土猴儿不说,还要迎着一只只竖成刀状的手掌,学着羊儿挨宰的痛苦相,哀哀地叫“咩咩”。当然更多时候,是羊儿冲出了包围,撒着欢儿唱:“俺是奶奶的小羊羔,喝河水,啃青草,挣断绳索由性儿跑……”

  跑着,跑着,我们跑成了虎威威的小伙或泼辣辣的村姑。那个“大跃进”刚刚过去,全靠野菜和红薯片填肚皮的时代,并没在我们身上留下羸弱的痕迹,想来,多亏月奶奶的哺育了。她微白淡黄又如水流动的光,是加钙的乳汁,补足了我们成长需要的营养。所以,后来读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诗句时,我总疑心诗人弄颠倒了:我们可是在不知玉为何物的幼年,早和月奶奶相识相亲,享着她老人家天大的恩爱了。

  三

  长成新一茬挣工分的庄稼汉了。月奶奶仍然对我们关爱有加。那年头,家乡穷,文化生活更穷。闹“文革”,连过去说书卖唱的也销声匿迹了,唯有电影队依然活跃着。隔三差五,四邻八村总会演场电影,大多选在有月的晚上。每每此时,我们就呼朋引伴,早早地跑去等。反复上映的“样板戏”,已经吸引不住眼球了;而人,准确地说是姑娘们——从不化妆的乡下姑娘,一旦坐在月光下,被月奶奶轻施粉黛,顿时妩媚起来,一改平素“辣妹子”的形象,雾中花朵般越看越迷人,直看得小伙子仿佛融化了——化掉身上的些许粗野,化为一汪溶溶月色,濡进花的芳心里。于是,对上眼的双方开始借月传情,月下携手……月奶奶为多少乡村男女系上了“爱”的红绳。

  到了焦麦炸豆的季节,月奶奶对我们的关爱又换了一种方式。“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年年收麦,庄稼人都如同打仗,拼死拼活地抢进度。白天,顶着喷火的老太阳,边收边打,打不及的垛起来,以防落籽或遭雨。这“垛”和“打”后拢场扬糠的任务就留到了晚上。

  许是上帝的刻意安排,家乡收麦恰恰赶在半月至满月之间。前几晚的重头戏是“垛”,月奶奶早早地捧出硕大的蜜橘,把酸酸甜甜的“凉”注入人们心头。我们垛起麦来,顿觉滋润润的爽,劲头儿足了许多。待大活儿转到“打场”的后些天,她又将蜜橘换成了箩筐大小的蒲扇,每当驴卸套、鸟归巢、碌碡们“打”了半天的麦场里只剩下了加班扬糠的汉子们时,她便扇出徐徐的风。我们则乘风抡锨,“哗——”,扬出一道半月状的虹,“哗——哗——”,随着一阵锨起锨落,糠跑了,籽净了。没跑、不净的是我们这些庄稼汉,浑身上下甚至鼻孔里也钻满了痒刺刺的垢。苦,累,可比起烈日下的挥汗如雨,轻松多了。何况有月奶奶时刻相伴。扬场一结束,我们就跑进河湾里,原来月奶奶已先来一步,早先于我们潜入清凌凌的水中了。我们成了月奶奶怀里的娃娃,赤条条,光溜溜,嬉闹着,洗去一天的劳累,洗个痛快淋漓。

  四

  从小到大,月奶奶给了我们多少恩惠呢?家乡中秋愿月的习俗,也许即是对月奶奶表达的感恩与祝福吧。

  愿月是发自内心的祝愿祝福,渗透了对月奶奶这位长辈的虔诚和恭敬。中秋是月奶奶的生日,我们要给她老人家祝寿呢。

  到了这天晚饭时分,家家的篱笆小院里,都会摆出或方或圆的木桌,桌上放着月饼、火烧、焦馍、瓜果……一家人团团而坐。愿月开始了。人们不拘仪式,不讲礼节,不焚香叩拜,也不设供奠酒,不举杯相邀,月奶奶是老祖母,她慈善、和蔼,她疼爱子孙。只有家中的奶奶或妈妈,举起切开的月饼、西瓜,向她老人家献上一份默默的祝福。此时,月奶奶一准端居中天,格外的精神——“皎皎空中孤月轮”,皎洁,晶莹,圆润,盈盈地笑着,向为她祝寿的庄稼人洒下缕缕清辉,让土中滚打的我们也似乎身心俱净了。

  愿月一结束,不等开饭,家家的老人会打发孩子带上愿月的礼品,给近房的长辈送上一份孝心。村里人非亲即故,这家那家,来来往往,礼物也随之转来转去,转圆了月饼,转圆了火烧,转圆了一村浓酽的亲情……家乡的中秋虽然简朴,却如一枚圆圆的邮戳,牢牢地盖在了我心扉上,每每翻阅,总会读出一串甜甜的回忆。

  仰望大都市黯淡的月色,我的心禁不住又飞回了故乡。听说乡亲们收麦早用收割机了,垛麦扬场已成了昔日的风景。那村头的老树呢?涡河湾里的碧潭呢?该不会全工业化了吧?多想一步跑回故乡,重拾昨天月奶奶留给我的印记。晚饭后,带部收音机,拎片草席,就躺在涡河湾畔的垂杨下,一边听《二泉映月》,一边仔细品味“天人合一”的境界。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