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莫道无情是草木

　　俗语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真的无情吗？答案：非也。我们的古人在上古年代，对草木的认知还十分浅显。他们以为，人可以表达感情，而草木不能。然而，现代科学却证明，草木不但有感情，也会表达。表达感情，不只是人和其它动物的专利，草木也会。

　　有消息说，英国一位女植物学家，对她家养的草木进行试验，她惊奇地发现，草木不但有情，还能表达感情。她的做法是，对家里的一部分草木，进行格外的体贴、呵护，每当夜晚临睡之时，和它们说说话，并轻轻抚摸，再说一声，晚安。清晨起来，对它们说一声，早晨好！再去轻轻抚摸。后来发现，这些草木的长势，明显优于被忽略的草木。枝叶显得饱满而色泽逐日鲜嫩起来。这一发现，令她激动不已。

　　我们一般人，没有能够发现这一现象，是因为在我们心里，草木只是没有情感的自然之物。因此对它们是冷漠的、傲慢的、居高临下的。“人非草木”这一句平淡的话，就说明了我们的疏忽与无知。而那位植物学家，则正好相反。

　　一年秋天，我到大兴安岭深处的乌日其罕林业局采风。山野里见到一位壮汉，他背着背篓，在采野蘑菇。我问，老乡你一天能采多少斤蘑菇？他说，说不好，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能维持生活吗？我又问。他笑了，说，我是林业工人，过去天天伐木，收入没说的，但现在为保护生态，不伐木了，而且要补栽。收入相对少了，我们现在大部分时间里是看护山林，防虫、防火、防盗伐。我问，现在林木覆盖率如何？他答，正在恢复元气。你看，南坡这一片，莽莽苍苍的，长势不错，“小伙子”们个个精神，是几年前补栽的，看了多喜人！

　　在他眼里，这些新生林，是一群“小伙子”，是活生生的人。他说，过去几十年，大量盲目采伐，满山林木躺倒一片又一片，见了都想哭。“我们家几代人，都在这里生活。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喊山，对着山林‘嗨嗨！嗨嗨！’地大声喊，直至喊醒它们。于是，树木也相迎发出‘咴咴咴’、‘哗哗哗’的低语声。或许你不相信，树木是有感情的，对它们好，它们就高兴。松涛、桦涛、杉涛，从四面八方荡漾而来，其势非凡，其情感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我们一点都不感到寂寞。”他指着自然倒下去的古木说，“你看这些庞然大物，有的比20层楼房还要高呢，它们老了，倒下去了，却不想离开这片山林，几十年几百年坚持不腐朽，我真疼它们，也佩服它们。我总是觉得，它们依然有梦，梦它们站着时候的那股英气劲儿。”

　　草木对万物的功劳，远比我们人类要强多了。人活着，一切为自己生存。而草木活着，纯粹为利他。假使没有草木，动物就无法生存，就说草原上，假如没有草，牛马驼羊一天也没法生存。草木以它的利他精神和大爱，养育着万千生灵，包括我们人。连昆虫，都把草木当做自己的娘胎或者摇篮。那些小小的昆虫，紧紧依附在草叶上的情态，使人联想到母背上的婴儿。当你注目那些蜂呀蝶呀的醉吮花蜜的情景，你不觉得那是一种吮乳时的情态吗？看到这些，谁能言草木无情？

　　我们古代那些哲圣和诗人，有关草木的赞颂，数都数不清楚。他们深知天人合一这一伟大理念。如斯，他们总是与大山大川、草木花卉去“交流”。他们懂得，自己乃是自然之子，也是自然之情人。不像如今某些文化人，只与自己的心灵对话，表述一些自己的小感情、小聪明，而忽略大山大川的存在。

　　我的少年时代，在屯子里上小学。下午放学，首要任务便是为我家一头有病的小毛驴割青草。我选择一处庄稼地边上的草去割。那里的草，青翠而嫩。割草时，我总会有意割一段留一段，使草有一个喘气的机会和空间。割着割着，对它们的生存状态熟悉起来，也就有了感情。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拿一把青草，放在枕边，闻着草香入睡。后来觉得，只有那一处的草，才格外清香，适合我的嗅觉，一闻便浸入骨髓，仿佛和我合二为一似的。这绝非一种幻觉，那种特别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还有一年，我爬了大概有上万级台阶，用了整整8个小时，登上了黄山北海。夜晚，在北海宾馆楼下独自走着，突然听到“噗哧噗哧”的爆裂声，低头，见一片小花正在展开花瓣。问一位出来取东西的厨师，这是什么花？他说不知道它的学名，就叫她月见花。因为，每当有月光照耀，她就开花。月光退去，她就迅疾闭合。此花，山脚下就不长。

　　我相信，此花和高处月光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存在。

　　再说这离宾馆不远的黄山奇景“梦笔生花”，更使我遽然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感。那株孤松在峰顶上，所以能够挺立，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约定和情史。要不然，为什么长的不是两株或三株而是单单一株？风里雨里，扼守不去，是何缘故？自然之秘千宗万宗，我们能够解开的，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而已。

　　又譬如，有些人养花，再精心侍弄，也还是半死不活，甚或枯萎，而有些人养花，养什么活什么。这里除了养花技巧而外，花与养花人之间，该有什么相容相吸的特殊因果关系在。这里，有“情”字在起作用，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