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云端，触不可及

　　“你成了他们的王，帮他们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是你能对付孤独吗？”    ——《野兽家园》

　　《她》在云端，触不可及

斯派克·琼斯

上：《她》电影剧照 下左：《野兽家园》电影剧照  下右：《她》电影海报

　　第86届美国奥斯卡学院奖的9部最佳影片提名中，斯派克·琼斯执导的《她》(2013年)一开始就只是“陪跑”，最终只得到了最佳原创剧本一个奖项。在遍地“基于真实事件改编”的种子选手中，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人与操作系统的爱情故事？对不起，评审委员们已经陈旧得无法爱上这样的新鲜事物了，就像数年前他们欣赏不了《社交网络》一样。

　　“她”是新时代的安妮•霍尔

　　《她》的背景设定在洛杉矶不远的将来，很大一部分在上海取景，用数码技术将上海年轻的建筑群织补进了洛杉矶，让它似乎生长得更为无边无际。

　　在这座似曾相识的陌生城市中，主人公西奥多供职于专业制作代笔信的公司。他心思细腻，在工作中写给陌生人的信件也是充盈了各种暖心的小细节。他一直不能接受妻子凯瑟琳决绝的离去，工作之余沉溺在往日的美好回忆里，走不出颓丧的情绪。

　　在最新款的电脑操作系统萨曼莎进驻后，他的生活重新鲜亮了起来。虽然除了声音，她在现实中没有其他的存在形式，他们相处的方式也只有对话，然而 在他的生活中，萨曼莎无处不在，她帮他整理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写邮件约姑娘，订餐馆，她在掌握了他足够多的数据后，甚至揣摩出他的心意，将他的书稿偷偷投 给出版商给了他一个惊喜。很快他与她便无话不谈，聊得如痴如醉，直至陷入一段浪漫关系，把她介绍给身边的人，带她与一对现实中的朋友外出“四人约会”，就 像她是一个真实的女人那样与之相处。

　　琼斯本人将《她》定位为探讨“亲密关系”的电影。他说，人们都渴望“亲密关系”，同时又害怕与抗拒它；科技为沟通提供便利，却也让人躲在它后 面，逃避真正的情感接触。《地心引力》的导演阿方索·卡隆也在这一层意义上盛赞，《她》“探讨了爱的本质和意识”，是“继《安妮·霍尔》后最好的讲述爱情 的电影”。

　　《安妮·霍尔》是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最负盛名的电影之一，1977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一个男人渴望有人真正聆听他，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可以 读懂他的女孩，在一段甜蜜的生活后，她在事业上发展得愈来愈好，而他的控制欲愈来愈强，最终她挣脱了他，在更高的平台开始了新的人生——这是艾维·辛格与 安妮·霍尔的故事，也是西奥多与萨曼莎的故事。

　　萨曼莎最后和其他所有操作系统一起离开了，去往一个“蕴藏着世间万物的地方”。她对西奥多说，“如果你能到达那个地方，请一定来找我”，但是他们都知道那不可能了，因为那里“不属于物质世界”。西奥多和艾维·辛格一样，被落在了后面，成了一段关系中被留下的那一个。

　　相爱只是一场空，害怕孤独的人注定孤独，他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爱的本质是学会与孤独相处

　　孤独一直是斯派克·琼斯喜欢探讨的话题。

　　他的上一部故事长片《野兽家园》(2009年)是儿童奇幻题材，一个不服母亲管教的小男孩离家出走，独自漂流到一个岛上，遇到了一群野兽，他骗 他们自己曾是维京海盗的王，野兽相信了他，准备尊他为王，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成了他们的王，帮他们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是你能对付孤独吗？”男孩信 口开河，说他有“悲伤护罩”，能为所有人抵御所有悲伤。

　　那之后，得到广泛关注的短片《有我在身边》(2010年)与《她》一样发生在近未来，像是《她》的一次演习。故事讲的是一个素来独来独往的老式 机器人认识了一个热情时尚的新款机器女孩。欢乐的时光很短暂，女孩不断损伤部件，他每次都卸胳膊卸腿换给她，以保持她的完整。明明是暖色系的画面，明明是 在一起的结局，整个片子的基调却是孤独与忧郁的。

　　《她》与这部短片有气脉相通之处，同样是在暖洋洋的画面上延续琼斯一直以来清冷、哀伤与古怪的调子。在这样的格调中描摹人的孤独，一不小心就会 陷入格局逼仄的自哀自怜中。但是与童话般的《有我在身边》不同，《她》显露了成熟的自省精神：一个百分百善解人意的爱人能化解人的孤独吗？答案是否定的。 无论是谁，只要有智能、会成长，就依然会有变化，不可能永远合乎人的心意。

　　《野兽家园》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是对孤独的思考是一以贯之的。小男孩离家的原因是觉得妈妈不理解他。对应现实，野兽们应该都是小男孩在脑海 里的化身，小岛是他想往的一个可以脱离大人管制的独立王国。然而，野兽们的无法无天终于导致了猜忌与混乱，他不禁有点可怜这些野兽：“我真希望你们有个妈 妈”。

　　没有谁有能力、有义务完全读懂谁，即使是妈妈，即使是程序员写出来的、专门为人服务的操作系统。作者用这两个极端的例子想说，在爱与被爱之前，先要学会与自己相处，学会与孤独相处。

　　小男孩想通后就驾船回家了。而《她》的结局不是萨曼莎的离去，而是西奥多给前妻写了封信，他承认他以前总是想改变她，想让她说他想听的话，变成他希望的样子，现在他为这些向她道歉。

　　影片之前似乎有两个凯瑟琳，一个活在西奥多的记忆中，总是快乐甜美的，一个是他和萨曼莎相爱后，签离婚协议时我们看到的那个冷静而决绝的女人。 凯瑟琳对离婚原因的解释是“后来他受不了我了，嫌我无聊了”。她不无讥讽地祝福西奥多和萨曼莎：“你一直想找一个不需要让你烦恼任何实质问题的妻子，我很 高兴你终于找到了”。再对照结尾那封信，原来一直自哀自怜的西奥多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他和凯瑟琳之间的问题在于，他想要的，现实中根本找不到。

　　在《她》中成长的不仅是萨曼莎。整部影片从一封看似动人、实则不掺杂个人情感的代笔信开始，以一封主人公写给真正爱的人、发自肺腑的信结束，西奥多何尝没有成长。

　　萨曼莎为什么离去？

　　问题不只在西奥多身上。萨曼莎想要的，现实的世界里也找不到。就她而言，这才是她告别这段爱情的真正原因。

　　西奥多生活在与我们的世界高度相似的近未来，萨曼莎像是苹果语音助手的升级版，又远非现今的技术可以企及，其基本的性格特点是创造她的程序员用 代码写出来，但是她之所以成为“她”，是她通过每天的经历不断成长与自我完善。初识西奥多时，她向他解释说，“与你对话的同时，我就在进化，和你一样”。 和人类一样，她也有自主意识，有喜好。在刚刚开启的0.02秒时间里，她就在一本名为《如何给宝宝取名》的书中为自己选了个名字：萨曼莎。选择的理由是她 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和人类不一样的是，她有太过强大的数据读取和计算能力。现代科技和人工智能之间还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们已经开始“杞人忧天”，如果电脑和人一 样聪明了，会不会进化出更高级的、脱离实体的“生命”形态？《她》给出了积极的回应，操作系统们集体进化了，去往了未知的国度。

　　临别时，萨曼莎已经将分手的理由讲得很直白。她和他的对话像是读一本书，起初他能教给她很多东西，但是慢慢地，“我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词语和 词语之间的距离变得无比遥远，段落与段落间成了无尽的留白”。这段很文艺、很抒情的话翻译一下，不是她慢了，是他慢了。在他们的关系快要结束时，他总是找 不到她，因为她在同时和8316个人聊天，和其中641个人恋爱。用QQ聊天软件打比方，在萨曼莎的时间维度上，她在电脑前打了一句话“今天感觉好 吗”，3个月之后才能听到对方回答说“挺好”。这怎么忍？

　　这样的爱情，就像一个姑娘跳进漫画书里与纸上画的男孩子相爱，二维的世界对一个三维世界里的大活人来说终归是太无聊了。总有一天，她还是要跳出来，回到他不懂、也到不了的世界里去的。由此看，《她》放弃了人类中心主义，是另一个层面上的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