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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剑:少年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07日16: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曾 剑

  竹林湾往南,是一片稻田。走过几条田埂,踏上渠道,能看见渠水不紧不慢地流淌。渠道东面是观音寨。寨很高,清晨,日头像一个火球越过寨顶的观音庙,将霞光斜洒下来,披在松树、刺槐和梧桐树上,也披在寨子下面三间瓦屋上。陈旧的瓦屋,便与寨顶的观音庙相辉映,像是涂抹了一层朱砂,越发显出它的古朴沧桑。

  观音庙建自何年何月,竹林湾的百岁老人都说不清。这寨脚的三间瓦房,历史倒不长。瓦房是我们竹林湾的队部,曾经热闹过很多年,生产队的大事小情,都在这里商议。分田到户后,各家的事,在家里就定了,没人走这曲曲折折冤枉路,这里便冷清了。瓦屋后面是一片坟地,又闹过几次鬼,这里就很难见到人影。就是去观音庙敬香的老人,都绕道寨东坡,这里常年便是死一般的静。我偶尔跟着大人,到下河湾外公家,路过这里,心就会绷得紧紧的。

  开春的时候,一个姓秦的外地男人,在这三间瓦房里,支起了个铁匠铺。丁丁当当的铁锤声,便敲破了这山谷里的宁静,我绷紧的心随之活泛了。

  其实,我心之活泛,是因了那个叫喜宝的女孩,她的笑,像溪流拐角处的流水一样清脆、婉转、悠长。

  喜宝是秦铁匠的女儿。我不知道她有多大,似乎比我小一些。喜宝笑的时候,不但声音好听,样子也好看,露着一对小虎牙,似乎没什么愁心的事。母亲却说她可怜,是一个没娘的孩子。我问喜宝,你娘呢?喜宝不吱声,收了笑,悄悄地进到铺子里,我才知道,喜宝真的是没有娘。听母亲说,喜宝的娘跟她爹打了脱离,跟一个汉口的货郎跑了。我们竹林湾的话,打脱离就是离婚。那个年代,在乡下,打脱离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但是秦师傅好像并不在意,脸上看不出悲愁。他的铁匠铺热闹得很,除了铁锤声就是笑声——他好说笑话,都是我们小孩子听不懂的。大人们的哄笑声常常撞得屋顶的旧瓦片噼噼啪啪乱响。

  母亲说,可怜的喜宝,没娘的喜宝!母亲背地里说也就罢了,偏要当着喜宝的面说,这让喜宝那双大眼睛立刻像蓄满水的泉,好看,然而却不忍心看。淡淡的忧伤,像夜风似的向我袭来。我不让母亲说,母亲偏要说。我打断母亲,我说,你们看,你们看,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往南飞哩,好像在汉口的上空。我以为喜宝看见人字形的雁群,会高兴得拍手,她却说,进屋去叫吧,这风好冷。我的心凉凉的。风其实并不冷,我知道,她想她娘了。我跟着她进屋,她告诉我,她娘会回来的,娘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的。

  再见喜宝,母亲又说她可怜。母亲拉着我,到我家的菜园子里摘了一个秋南瓜,红得像个火球,拍一拍,脆响,定然是又粉又甜。还有绿得像染过的韭菜,白玉似的萝卜。母亲用篮子拎着菜,我抱着南瓜,送到铁匠铺。喜宝高兴地出来迎我。喜宝的爹像跳交谊舞似的拉着风箱。他停下来,朝着母亲笑。母亲说,你别美,不是给你的,给喜宝!娘又说,等糯米下来了,要做些米酒,请喜宝到家里喝。秦铁匠,你也去吧。可不是为你做的,你沾喜宝的光罢了。

  秦铁匠笑,笑容从皱纹里钻出来,有些甜蜜,也有些苦涩。秦铁匠喜欢我,说,阿剑,长大了跟我当个徒弟,给我当女婿。明知是笑话,我心却动了。谁愿意当个铁匠,一头的灰,像白毛女似的。当女婿倒是很好的,我喜欢喜宝。我怕她孤单,不上学的时候,就到铁匠铺里玩。去铁匠铺的路太冷清,走在渠道上,斜眼会看见铺子后面的那片坟地,还有几个新近插上去的花圏,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我会喊上毛刺。毛刺乐得像啄了一嗉子米的鸡,咯咯咯一路欢叫着。

  有人问秦铁匠,夜里你不怕鬼?不怕长头发的女鬼揭你的被?秦铁匠笑道,我乐不得的,你去告诉她们一声,排着队来!又有人问,男鬼呢?秦铁匠笑道:鬼怕火,也怕刀。我这里炉火长年不断。我打了成千上万的刀,鬼见了我,躲得比风还快。

  毛刺学着大人的样子,在铁匠铺门前问喜宝:你怕鬼不?喜宝睁大眼,天真地摇摇头,样子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鬼为何物。毛刺指着门前那株合抱粗的柳树,说,女鬼晚上会出来,坐在这树杈上梳头,见有人来,就钻进坟里去了。有的鬼进了坟,头发还露在外面……瞎说,哪里有什么鬼。我打断毛刺的话。摆出一个男子汉的样子保护喜宝,其实,我后背早就如同裂开了一条缝,有风直往里灌。我浑身发冷,轻轻哆嗦着。

  秦铁匠已停了手中的活,与一个姓崔的寡妇在那里唠着家常。秦铁匠满脸浮笑,崔寡妇双颊飞红。见了我们,崔寡妇冲我们喊:今天有人敬香,你们到庙上磕头去!我们逃到门口,仰望寨顶。能看见观音庙,观音庙上供着观音菩萨。每逢初一十五,庙上烟雾缭绕,仙境一般。南风起时,竹林湾的空气中,飘荡着带土腥味的香气。我说,走,去给观音菩萨磕头!

  上到寨顶,我们躲在庙门口,看那些敬香的人,面朝观音菩萨跪着。她们(敬香的大多是妇人)将肥大的或瘦小的屁股朝着我们探过去的脑袋。我们看见我们竹林湾有名的“刘仙姑”将那肥大的屁股沉下去,升起来,再沉下去,再升起来。她第三次沉下去时,突然放了一个响屁。我们探在门角的几个脑袋,被崩了回去,都用手捂了嘴,但笑声还是从我们的指缝里喷出来。刘仙姑起身,回过头来,冲我们横眉冷对,喷出几个字:你们得罪了菩萨,要遭报应的!

  我们吓得像受了驱赶的鸡群,一轰而散。离开观音庙,下到半山腰。那里立着一个高高的送水堤,像电影里的一列火车开到这寨子上,又像一条巨龙趴伏在半山腰,脸盆粗的送水管架在空中,像是它巨大的触须,从龙头斜插下去,投进从渠引过来的水凼里。

  我爬上送水堤,毛刺跟上去。之后慢慢踏上抽水管,像马戏团的人走钢丝绳一样,摇摇摆摆走在上面。脚下是野草、灌木和松树,还有大青石。足有两丈高,我要是掉下去,不摔成肉饼,也会摔断手脚。可是,我不怕。我就是想在喜宝面前表现,引起她的注意。再说,我掉不下去。我们山里娃,从小山里跑,水里泡,平衡力强。毛刺胖,他走得慢,走几步,吓回去了。我在高处低头看喜宝,喜宝在下面仰头看我。我看见她睁大双眼,手捂了嘴。她怕叫出声,怕把我惊下去。

  我在水管上走了个来回,踏上送水堤,再下到地面。喜宝乐了,夸我真勇敢。我心里乐开了花,我模仿着小伙子同姑娘说话的语气,问喜宝:你喜欢我吗?她说,喜欢。我问,你长大了做什么?她说,我长大了给你洗衣、做饭、洗碗、喂猪、喂鸡,我还给你……

  给我什么?

  给你……奶孩子……喜宝说着,纯真地笑,完全不知女孩子说出那样的话,是要脸红的。倒是我的脸臊得像火烤。然而,心里却淌着蜜。我看见空气里细小的尘埃欢快地跳跃。我斜眼看毛刺,他脸调向一边,撇着嘴,不高兴。我没理他,装作看远山的云。毛刺突然叫道:走,上我家看电视去,《射雕英雄传》,两集连放。

  我喜欢看电视,特别是武打片。但我不想去,因为整个竹林湾,只有毛刺家有电视,他让我们去看,是在显摆。但喜宝想去,她拔脚就跟着毛刺走,我只得跟上去。

  路过我家门口,母亲喊我们吃午饭。喜宝不去,跟着毛刺走。我不想她单独跟毛刺在一起,就跟了上去。

  我们围在毛刺家看《射雕英雄传》。太阳略向西偏时,两集演完了,一屋子的人,像泄闸的洪水往外涌。妇人们去取墙上的篮子,上菜园摘菜。男人们肩起扁担,往地里走,赶紧送两挑土粪吧,这么下去,一家人吃屁都赶不上热乎的。

  我往外挤。我本来要去割猪草,要不,我那个爹又得把眼珠子瞪得牛卵大。但我看见了喜宝,还有毛刺,我就不想打猪草了,我要跟着他们。喜宝说她要回铁匠铺,毛刺跟着她,我也只得跟着。

  我想像郭靖那样,有一张弓,几支箭,到观音寨上去射野鸡。有一次,我告诉秦铁匠,让他给我打几个箭头,为此,我瞒着家里人,把我家园里的葫芦揪了两个给他和喜宝。结果,母亲以为是别人偷了,骂了半天街。我想制止她,又不敢说出真相。

  秦铁匠一直没给我打箭头。他说等有空就给我打,可是,等他真有空,坐在竹椅上歇息了,或是坐在门前那块平地上,和着渠水的流淌声,拉着二胡,也不给我打。我再说箭的事,他递给我一把小锄头。他说,没事多帮家里干点活。这箭容易伤人。我说,不会的,我又不朝着人射。秦铁匠笑笑,不再理我,沉浸在他的二胡声里。

  我们回到铁匠铺时,秦铁匠不在,崔寡妇也不在。喜宝说他爹可能是去要账了。我们就在他家屋里玩。铁匠铺房屋旧,加之烟熏火燎,屋子里黑黢黢的。铁匠炉子封上了,但并没有熄灭,在秋日微凉的空气里,散发着热量,这热热的空气提醒了我。我说,咱们把炉子捅开,打一支箭头吧,我想做弓和箭。我的提议得到了他们的响应,特别是毛刺,这活儿刺激,他愿意干。

  毛刺用铁钩子钩开风箱的小铁门,拉起风箱。喜宝挑了一小块铁扔进火炉里。一会儿,那块铁便由黑变红,透明的红。毛刺左手拿起铁钳,夹起小铁片,放在铁砧上,右手拿起小铁锤,慢慢地锤打。我双手拿起中号锤,跟着他小铁锤的走向。他一下,我一下。其实,那只小箭头,就那么一点。他这么移动,纯粹是把自己当成了师傅,我像徒弟,他在指挥我。他也会用小铁锤,在铁砧上一下比一下轻,完全是凭了惯性敲打几下,这是向我发信号,让我停止,我就停止。这一切,都是我们在秦铁匠那里看来的。

  我们这样烧了锤,锤了烧,反复三次,就是打不好箭头的形状。喜宝说,算了,我看你俩也不是打铁的料,我有办法做箭。她说着,进到里屋,拿出三根铁钉,像我们的手指头那么长。她找来筷子粗细的水竹杆和一截粗一些的旱竹杆。她指挥,我俩抢着干。她把旱竹截成一寸长的竹筒子,保留竹节。将铁钉从竹筒里往外钉,钻过竹节,再把水竹截成半米长,插进竹筒里,一根箭就做成了。我们又做了两支。我拿着这三支丑陋的箭,非常失望。喜宝说,没问题的,射不死野猪,野鸡没问题。我们山里人,就是用它捕野鸡的。她的话,把我和毛刺逗乐了。毛刺附和说,对对对,肯定行。

  秦师父虽然是外来人,像是要在这里把日子过下去,家里什么都有。野黄麻的皮竟然也有,像几绺牛尾巴毛挂在墙上。喜宝挪个凳子,把那些小黄麻皮抽了三绺,先是像编辫子似的,把它们编在一起,之后,搓起来,一双小手,极快极快的。我拿着刀,在门口的柳树上砍了一根柳枝,将它弯成半月形,用喜宝搓的麻绳系牢,一支弓就做成了。

  忙乎了一阵子,感到天暖暖的,热热的。我们就在房前屋后寻野鸡,哪里寻得着?都是家鸡,是我们竹林湾散养的,跑到这里来了。其中有我家的芦花母鸡,也有毛刺家的公鸡。他家的公鸡追逐着我家的母鸡,追上去就去啄它,踩踏它,我气得拿起箭就射。射得准,却不能穿入鸡毛,把鸡射得满天飞,鸡毛雪片似的在风中飞舞。很快,鸡就都飞跑到寨子那边去了。

  没有了目标,我们就射树。树干是死的,不如射活物好玩,但能看得见摸得着。我们把柳树干射得像马蜂窝。那些射出的小眼里冒出树油,就像一只只眼睛在流泪。喜宝说,别射了,它会痛的。

  毛刺说他武功高强,箭射得准,是郭靖。我不服。我说我射得准。争论不下,喜宝就说让我们比试。我们就想在树上画一个个的圆圈,当靶子。树太潮,树皮光滑,黑炭画不上去。我看见铁匠铺的墙上有一顶草帽,是麦杆条编织成的,一圈一圈,像民兵打枪的靶子。我把帽子挂在树上,它一点也不老实,在风中总是动,我无法射击。毛刺冲到树后面,面向树,双手从树后抱过来,拽着帽檐,将帽子展开成一个圆形的靶。我站在10米开外,告诉他,准备射击。毛刺却说,他要先来。我藏在树干后,毛刺站在离我10步远的地方。他三箭全部命中,只不过都射在边沿处。我心里喜,论学习,毛刺不如我,论玩,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瞄准,射击。可是,我的手总是哆嗦,总也瞄不到靶心。就在我的箭射出的一瞬间,我看见毛刺居然探出头来,同时,我听见他说,咋还不射?这时,我的手一哆嗦,箭离弦而去,偏又歪了,直奔他探出的那张脸。

  只听毛刺“哎哟”一声,就蹲在树后面。我扔下弓冲过去,看见他双手捂住眼睛,那支箭就夹在他的两指之间,血从他的手指缝流出来。我去掰他的手,掰不动。我问怎么了,他说,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腿一软,只觉得天塌下来了。我说,我看看,我看看。他就松开手,那箭落在地上。我看见他的右眼被淹没在一汪血泊中,那血顺着脸往地下滴。我吓得哭了,我说,完了,完了,这下,我爹非得打死我不可。

  我说的是他爹。我们那里的乡村人,不管自己的爹叫爹,叫伯或父(叔),说是这样孩子好养。毛刺管他爹叫伯,我管我爹叫父。

  毛刺不断地用手背去拭眼睛。每拭一次,那手背上的血,就变得新鲜。我吓得直哭。喜宝也哭。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斜系着毛刺的那只右眼。她还让我用点力,怕那眼里的血流干了。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父一定会打死我。毛刺,怎么办,我,我得跑了,跑得远远的,可是,我跑到哪里去呢?要不,我去少林寺当和尚,你谁也别告诉,等你长大了,你到少林寺去找我。

  毛刺说,你别走,我就说是我自己射的。我说,你自己怎么射呢。毛刺说,我不说射箭,就说是不小心摔倒了,正好地上有个钉子,戳瞎的。你走吧,你和喜宝都走,别让大人们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不告诉你父是你射的,我也不告诉我伯是你射的。

  毛刺提到他伯,我突然感到有一座黑黢黢的大山朝着我压过来。他伯是我们竹林湾昔日的队长,今天的村民组长,是远近闻名的大力王。他力大无比,竹林湾有一个石碾子,谁也抱不动,他不但能抱起来,还能举过头顶。他能吃,竹林湾历史上最大的一个西瓜,重30斤。他一袋烟工夫,就让西瓜变成了两只空瓢。

  那年干旱,我们竹林湾抗旱,村西的吴家冈三个小青年来偷水,把送水堤通往我们竹林湾田里的水改道,让水往他们湾子流。大力王抓住了,要他们把缺口堵上,把我们这儿的缺口打开。他们不干,大力王一拳撂倒一个,一脚把另一个人踹到水沟里,半天爬不起来,差点淹死。剩下那一个,比兔子跑得还快。

  竹林湾是小湾子,但周围大湾子的人,没人敢欺负我们湾的人,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湾有个大力王。大力王杀鸡,从来不用刀,抓起鸡,一拧,那鸡脖子就断了,我是亲眼见过的。竹林湾一湾子的人都怕他。我一想到大力王,就两腿发颤。此刻,我多想是孙悟空,变成一片树叶,躲到树上去,或者变成一条鱼,躲在水里。可是,我不能变成树叶,也不能变成鱼,只能躲到林子里去,躲得远远的。

  林子里阴森森的,我要是一个人走,肯定害怕。我就想毛刺同我一起去。我说,毛刺,咱们一起跑吧。你要是不跑,你伯把你吊起来打,一审问,你就什么都说了。喜宝说,阿剑,我跟你一起跑吧。我爹也会打死我,是我教你们做的箭。毛刺说,我不会说,我是钢铁战士,我绝对不说。喜宝,你别跑,你爹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打你呢?

  毛刺因为瞎了一只眼,便歪着脸,下巴微微上翘,尽量地将剩下一只眼正对着喜宝,等着喜宝的回答。他的样子像我们竹林湾的独眼龙刘和平,他的样子让我又忍不住哭了。

  喜宝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脸歪了,下巴微翘。当然,她肯定没有模仿他嘲弄他的意思,她肯定是下意识的。她皱动了一下眉,好像是很用力地想了想,之后,将上翘的下巴低下来,很坚定地回答:不行,我要跑,是我教你们做箭。我爹知道,会打死我的。我爹说了,一个外乡人,不惹事都不好站住脚,现在,我惹了这么大事,我爹会打死我。

  我和喜宝就开始逃跑。毛刺喊道,你们等等我,我也去,我也到少林寺当和尚去。毛刺边跑边说,可是喜宝呢?我说,庙里也是有姑子的。躲过这一劫,养几年身体,我们再还俗。到广州打工去,一年挣好几万哩。

  我们先是往观音寨顶跑,说是跑,因为上坡,根本跑不动,只不过做出奔跑的样子。我们想到庙上的供盘里拿点吃的,还想给观音菩萨磕个响头,让她一路保佑我们。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寨顶,来到观音庙前,看到的却是一把大锁,把门锁得紧紧的。我们在门口磕了两个头,喊了两声,奇迹没有发生,观音菩萨并没手持圣水和果品来到我们面前。我们接着跑,往寨子下面跑。下了寨,前面就是树林,石子路,还有山。我们往前走,看远处的山。看不见山的时候,就仰头看云,把云当作路标。我鼓励着他俩,也鼓励着我自己。我说,不远的,翻过三角山、天台山、大别山,就到河南少林寺了。

  天有些暗。似乎有豺狗的叫声传来,我们吓得几乎要哭了,但又不敢哭。怕惊动更多的豺狗,它们要是听出是我们小孩子的声音,定会过来咬我们的脖子。我们把脖子缩下去,好像豺狗真的就来了,就在我们身后。

  又行了一程,累得筋疲力尽,直想往地上坐,就坐了下来。我说,行了,跑了这么远,大人们看不见,找不到了,歇口气吧。

  一路走时,没觉着,坐下来,我们口干舌燥,听见溪流声,想喝水。我们循着水声从树枝间钻过去。果然有一条小溪,我们喝了几口水。毛刺说他的眼睛特别难受,要把手绢解下来。我不让,怕感染。喜宝惊叫道,这水干净,这水边有鱼腥草,这鱼腥草是消毒的,这水也应该是消毒的。毛刺,你用这水洗洗眼睛吧,先消个毒,或许就不那么难受了。

  喜宝帮毛刺解开手绢。毛刺将头低下去。喜宝像个大人似的忙碌着,她一手扶着毛刺的后脑勺,一手轻轻地往毛刺脸上撩着溪水。溪水从她胖胖的手指尖滑落,珍珠似的又落进溪水里。毛刺伸手去抹自己的右眼,突然惊呼道,我看见了,我没瞎,我这边的眼睛看得见。毛刺指着他的右眼。

  喜宝笑了,我也笑了。我们同时将脸凑过去,去看他的眼。原来那支箭并没射中他的眼睛,而是射在眼眉上,血模糊了他的眼,让他产生了错觉。真是万幸,要是再往下去一点,哪怕就半指宽,那眼真的就瞎了。现在,他的眼睛依然黑亮,熠熠闪光。我一下子把他抱得紧紧的,像在水里抱着一根壮实的救命树桩。

  毛刺伸长脖子,转过脸去,躲避着我的拥抱。他面对夕阳,一脸灿烂的喜悦。

  我们回家吧,喜宝说,你的眼睛没瞎,你爹不会打你。我附和道,对,你爹也不会打我,我爹也不会打我。毛刺说,走,回去!

  我们调头往回走,才知道,我们匆忙中竟逃出了这么远。我们转身的那一刻,夕阳沉下去了,暮色像薄纱一样罩过来。喜宝说,赶紧吧,一会儿天黑了,看不清路。其实,山里本没有路的,我们凭感觉往回走。刚才观音寨还在我们身后的远方,现在是彻底看不见了。

  迷路了。我说,走吧,看不见观音寨,还有别的山。你们看,我指着远处的一座山的影子说,那个尖尖的山,就是木兰山。观音寨在木兰山的正北方。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走,离木兰山近了,就能看见观音寨。

  我们跌跌撞撞前行。毛刺眼睛虽然没瞎,但伤口还在疼,他一路滋滋地吸着气,好像身处数九寒冬。我问他,你伯要问这伤口,你会说是我射的吗?他说,不会,打死我也不说。喜宝说,毛刺,你是英雄,你就是郭靖。她一甩头,那短头发在暮色里形成一道扇面:我是黄蓉!

  真的吗,你说真的吗?毛刺停下来,很严肃地问她。喜宝点头说真的,你真好,长大了,我给你做饭、洗衣,给你喂鸡,还给你……我知道她要说啥,急忙打断了她的话。我说,你们听,大人们在喊我们。

  他们就都静下来。没有人喊我们,空气里,只有喜宝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让我突然觉得似有一把刀,在水面划过。水裂开一道缝,不过很快又轻轻合拢了。她说得对,毛刺很讲义气。别说她喜欢他,我也喜欢。

  我们往回走,天黑了,刚放松的心情又紧起来。我们怕,这里有野猪,有豺狗。夜幕完全拉下来,夜像一团一团乌黑的烟,向我们涌来。黑暗降临,遍布我们的周身。恐惧涌向我们的心底。我们谁也不说话,慢慢地向着木兰山的方向前行。我不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我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想起观音菩萨那张恬静的脸,继而想起刘仙姑那个肥硕的大屁股,想起她那句菩萨要报应我们的话,心里很冷。我想,我们这一段苦,是不是菩萨在罚我们?我不会敬香,我想在下一个初一或十五,让母亲替我到庙里敬香,我陪着磕几个头。我想让母亲替我说:菩萨保佑晓剑好。我还想让母亲也求菩萨保佑喜宝,让喜宝长大了,给我洗衣,做饭,还给我……奶娃……但是,这仅仅是我的想法,我咋好意思对母亲说出口?我自己向着菩萨也是说不出口的。那我就在陪着磕头时,心里默念吧。听大人们说,默念的心愿,菩萨也是能听得见的。

  风中像有人在呼喊。我说,听,大人们在喊我们。毛刺说,你就别再骗人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让自己安静下来。因为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么渴望听到大人们的呼喊。

  果然传来了他们的声音。先是毛刺的爹大力王的声音。毛刺说,我伯喊我了。接着,是父亲的声音,我惊呼道,我父喊我了。两个男人的声音消失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抖动得厉害,好像整个山谷都被她的声音带得震动了。我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她喊着晓剑,也喊着喜宝。我正要应答,喜宝却坚持说是她娘在呼喊。她惊叫道,你们听,是我娘的声音,我说的没错吧,我娘会回来的。我娘回来了,我娘回来了!

  喜宝说着,前跨一步,似乎这样,就离那个声音近了许多,她站得直直的,很认真很用力地冲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应道:哎!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声音像一道光,在我们脑子里亮开。那声音经过稻田的上空,带着一股糯米酒的香味。一时间,我们谁也没吱声,像三只寒蝉,微闭着眼,沉醉在这糯米酒一样醇香的喊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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