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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由远及近的黄河(报告文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07日09:58 来源:人民日报 陈启文

  导 言:

  党的十八大提出,要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努力建设美丽中国,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

  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千百年来,炎黄子孙既得益于黄河的哺育滋养,又受害于黄河的野性张狂。这条世界公认最难治理的大河,从古人的放淤固堤,到今人的固堤建坝、拦洪蓄水、灌溉发电、调水调沙,再到标准化堤防工程建设、黄河滩区的避水保安工程,当代治黄人处处体现出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深刻领悟。

  小浪底:黄河的命门

  一条泥沙俱下的黄河在晋陕大峡谷里快速推进,一路如同山水泼墨,戛然而止处,乍见一道赭红色的大坝将黄河拦腰截断,在大河之上,更能感觉到一种横空出世、波诡云谲的气势。忽然间,感到没有了前路,又忘了归途。

  一条黄河,举世公认,是世界上最复杂难治的河流,全球所有河流存在的问题在黄河上都能够寻到踪迹,而黄河的泥沙、悬河、断流以及生态危机均可堪称世界之最,黄河水灾其实不是水灾,而是沙灾。换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如果把黄河一年的泥沙堆成一道一米宽、一米高的土墙,足以绕地球27圈。

  人民治黄六十年,伏秋大汛无决口,同既往那“三年两决口”的悲惨历史相比,这是骄人的成就,但谁也不敢说这是那悲惨历史的彻底结束。60多年,对于人类的生命很长,对于一条大河很短,谁也不敢保证黄河从此不决口、不改道。若更冷静、理性地分析,这骄人的成就又是在极高的代价上堆起来的,黄河下游河床依然在不断淤高,每年抬高10厘米。乍一听,微不足道,仔细一想,又骇人一跳,一年10厘米,10年就是1米,60多年,河床抬高了6米多,差不多比原来的河床又高出了两层楼。当我站在这越筑越高的黄河大堤上,想象着未来的一条悬河,一百年后,一千年后……

  一个伟人也曾忧心忡忡地发问:黄河涨到天上去怎么办?

  一个充满传奇的想法,或一个科学神话,随着小浪底水利枢纽的诞生应运而生——调水调沙。一切只能从实验开始。这不是通常在实验室里进行的模型实验,而是一次基于空间尺度的实验,一次在上千公里甚至数千公里的黄河上进行的原型实验。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实验,也是人类在世界上最复杂、最危险的河流上进行的最复杂、最危险的实验,稍有闪失,将是一场难以估量的灾难。在一条黄河上,人类经历了太多的实验,多少美妙的设想最终都在黄河的检验中功亏一篑、一败涂地。而这次实验所激起的争议,比当初小浪底工程建不建的争议更激烈。在赞同者看来,这是人类从传统治黄向现代治黄转变的标志性技术;在我这样一个水利门外汉的旁观者看来,这是一个充满了幻想色彩的浪漫传奇;而在更多人看来,这简直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

  2002年7月4日,这是一个必将写进中国水利史和世界水利史的日子。此时距小浪底工程全面竣工还只有大半年,黄河第一次调水调沙实验在这天上午9时启动。随着总指挥李国英镇定地发出的一个一个指令,一扇扇闸门徐徐开启,当上游洪水抵达黄河最后一个峡谷小浪底时,一座宏大而复杂、功能齐全的水利枢纽开始发挥黄河中下游总阀门的作用,与此同时,小浪底排沙洞闸门按指令开启。对于黄河下游,这是如同命门的开启,随着小浪底枢纽的十一孔闸门全部按指令开启,从不同层面泄流洞喷涌出超过3000立方米每秒流量的水头,随着人造洪峰前所未有的诞生,一个精心塑造的洪水过程开始了。白色和黄色的水流如同巨龙般喷涌而出,在阳光中呈现出两种反差强烈的颜色,这激情澎湃的巨浪,刹那间仿佛又将时间回放到了“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岁月,一泻千里地向黄河下游宣泄,那苍老的、萎缩的、死气沉沉的黄河下游在这人造洪水的强大的冲击下激活了,一开始,它还是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恢复自己原始的野性,随着流量的不断加大,它开始变得生气勃勃,仿佛重新找回了一条大河无与伦比的激情与力量,在强有力的冲刷下,将多年来淤塞在主河槽里的6000多万吨泥沙,一路浩浩荡荡地输送入海……

  在小浪底,我有幸看见了最大的黄河浪,这就是人类塑造的洪峰。其实,黄河泥沙也可以催生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揭河底。这是黄河上独有的一种泥沙运动规律,当高含沙的洪峰通过时,短期内河床遭受剧烈的冲刷,将河底的成块、成片的淤积物像地毯一样卷起,然后被水流冲散带走。这样强烈的冲刷,在几小时至几十小时内能将该段河床冲深几米至十几米。黄河调水调沙,不知道是否受到了“揭河底”这种自然现象的启发,但看上去比揭河底还要惊心动魄,我极力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阵阵震撼,却在人类这种超自然的创举中难以压抑住癫狂与惊喜,这真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我感到自己也快发疯了。

  如今,调水调沙作为人类治黄的一项划时代的关键技术,从实验阶段转入常规运用,一个科学神话,却不再令人发疯,只让人备感神妙与神奇——这其实是人类水利与自然江河在高度默契之下共同创造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人类的设计不是违拗江河的自然天性,恰恰是遵循其自然规律而因势利导。截至2010年,人类运用小浪底这道黄河的命门,以人造洪水为黄河下游河床冲淤,经过10多年的冲刷之后,黄河下游河道恶化的趋势不但得以遏制,河床不但没有再抬高,反而正在逐年降低,下游河道普遍刷深30至40厘米,随着河道刷深,主河槽通过水流的能力比以前超过了一倍多,这就意味着一条悬河对人类的威胁大幅度降低了。而泥沙淤积的降低,就意味着洪水威胁的降低和防洪标准的提高。提高了多少?黄河水利委员会著名防洪专家胡一三先生告诉了我一个直接答案:黄河下游的防洪标准已由六十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

  花园口:从将军坝出发

  若要看清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黄河决口处,就是郑州花园口。

  这里且不说那个家喻户晓、惨绝人寰的花园口事件,花园口也不只是一个历史的决口处、不只有被淹没的记忆,还有人类为抵御洪水而表现出的强大意志。一座将军坝以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感受到了人类强大的意志,而一条大河又总是充满了反叛的热情。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大坝,据说是万里黄河上坚固无双的一个坝头。我选择从将军坝出发,也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去看看那据说比将军坝还坚固的花园口标准化堤防。

  眼前,这位土生土长、脸色黝黑的黄河汉子,就是惠金河务局局长李长群。

  说起来,他的身世,他的人生经历,也是黄河的一段身世与经历。他父亲是新中国的第一代治黄人,一位治黄老劳模。李长群在1979年高中毕业后就招工进了黄委系统,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航运大队当水手。他们那条船,是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时拉坦克的一条船,后转入黄委系统,为抗洪抢险拉石料。从那时起,黄河险工才有了石坝。船工们不但要拉石头,还要背石头,那一代黄河人可真是吃了大苦了,一块石头一两百斤重,浑身疙疙瘩瘩的,为了抵挡石头锋利的棱角,每个人背上放块木板,再由两人抬起一块大石头硬生生地压在他背上,弯着腰,一步一挪地走过晃晃悠悠的跳板,把石头背到坝头上。像他父亲那辈老航运工人的后腰上,都留下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疙瘩,比石头还坚硬,那是在用力使劲时用拳头抵着腰眼抵出来的,这是一辈子再也不会磨灭的烙印。一旦发生洪水,这些船也是救命船,水手们在汹涌的浊浪中一边呼喊,一边搜寻在洪水中挣扎的老乡,被洪水困在树杈和屋顶上的老乡,把他们救到船上来。如果船开不过去,水手们就跳下水,去救人,很多船工都牺牲了……

  老李的语气非常平静,那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平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

  对过往的历史,老李似乎没有太多的缅怀,他两眼一直望着前方。

  走在这标准化大堤上,郁郁葱葱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仿佛走进了丛林深处,我甚至忘了一道大堤的存在,它也的确不像是一道大堤,更像绿荫掩映的一条路。但老李时不时的一句话,又会让我立马回过神来,无论它与风景有多么相像,这就是一道堤。如果说旧社会的那道老堤是一幅黯淡而斑驳的黑白照片,眼下的一切则如同立体的、多维的彩色视屏,这一条绿荫掩映的大道,其实就是花园口标准化堤防12米宽的堤顶,两侧的堤肩,栽植着两行四季常青的行道林,是雪松,它们站在大堤的最高处,必须经受住风吹雨打与冰雪的压力。它们的生命力也很旺盛,不过十来年,头顶上的枝冠就已茂密地连接在一起,人在树下走,如同穿行于一条绿色长廊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只看见那枝叶上斑驳抖闪着的阳光,让我想要看清的事物显得明朗而迷离。

  又看背河的一面,这是100米宽的淤背区。这又是中国古人在治河过程中探索出来的一种充满了智慧的创举——放淤固堤。说到眼下这个淤背区工程,老李却又露出了一脸不堪回首的苦笑。河南黄河标准化堤防建设第一期工程从2002年7月在惠金河务局开始试点,那会儿,老李还不是局长,担任一个标段的项目经理,他负责的那段工程,有堤防,也有险工,但最难的还是淤背区工程。说难呢,最难的还不是对付淤泥浊水,而是跟人打交道。淤背区工程要填埋原来大堤外边的不少鱼塘,这当然是要给老乡们补偿的,也早就提前通知他们把鱼捞起来。有的老乡好说话,但遇上了个别村霸,那就啥话也说不通了。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来横的,拿着长把刀拦在那里不准你施工。老李也不怕,怕也没有用,有个村霸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老李愣是连眼皮也没眨巴一下,照样指挥施工。一天夜里,约莫是晚上1点多,下着雨,一伙人突然把老李他们的工房给围住了,在一团黢黑中,老李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玻璃窗上划过几道刺亮的闪电,他还以为真是闪电,走到窗前一看,才发现是几个黑影手里拿着电棒,在铁框玻璃门上啪啪打出的火花。这又何止是老李一个人、一个工区的遭遇,很多工区都遭遇了,还真有不少人被吓跑了。但老李没有吓跑,在这种时候,你唯一的方式就是打开门,坦然面对这一切……

  黄河惠金段标准化堤防工程从头年7月开工,到2003年4月全线竣工,也就大半年时间,尽管经历了千辛万苦,但老李还是感到格外庆幸,这是黄河下游的一段大堤,也是黄河下游标准化堤防建设的开篇之作,而他不但见证了这一史上最强大的黄河大堤的诞生,也是一个历史的参与者。从花园口标准化地方试点工程竣工,到2004年底,郑州、开封、济南的标准化堤防相继竣工,千里黄河大堤,以从未有过的雄伟姿态,一直延伸到大海。站在这样一道大堤上看黄河,一条举世闻名的悬河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了,更像是一条水往低处流的“地下河”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标准化堤防的标准是什么?看到这里,我明白了,它不只是一道单纯的堤防,而是一道由“防洪保障线、防汛交通线、生态景观线”组成的三位一体的标准化堤防体系,它不仅为黄河提供了坚实的防洪屏障,也是黄河沿岸的一道生态屏障。堤防是灾难与忧患的产物,从来不是风景,也很难成为风景,然而眼前的黄河大堤,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了当代治黄人一种骨子里的完美主义。有大悟者,方有大美,方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天人合一的大境界。我甚至觉得,这是人类堤防史上迄今为止最具野心的作品,是美与力量的双重体现。但我的同龄人李长群似乎没有我想的那样乐观,他有一种灾难性的预感。黄河流域已超过30年没发过大水了,而按照黄河水文周期律,发生大洪水的几率在不断增大。一场不确定的、难以预测的灾难,不知何时降临,又随时都可能降临。

  一条黄河,像一根紧绷的弓弦,从来就没有松弛过。

  黄河滩:路在何方?

  若要做一次中国边缘生存状态调查,黄河滩区必是我的首选。

  河流到哪里,人类就会追踪到哪里。人非草木,却也一样有着逐水而生的天性。而我要探访的黄河滩区,不是河畔,而是河道,甚至是河道的中央,却又是人类生存的边缘。我开始注意到它的存在,与一场不该发生的灾难有关。

  那是很多人向我反复讲述过的一场灾难,一场由2003年的华西秋雨引发的洪灾。

  黄河告急,最险的就是兰考一带,而兰考当时的流量是多少?还不到两千!

  按黄河防总的设防标准,这次的重灾区河南兰考、山东东明等地的黄河段,足以抵御超过这次“洪水”10倍的洪水,换句话说,此次在黄河下游漫滩成灾的“洪水”仅为设计防洪标准的十分之一。这么小的水,竟酿成了人民治黄60多年来又一场洪水漫滩的水灾,真是怪了。说穿了又一点也不怪,我采访黄河防洪专家胡一三先生时,他给我打个连小孩子都懂的比方:从前的黄河能盛一盆水,如今已淤积得只能装一碗水,哪怕把盆底里浅浅的水倒进一只碗里,也会漫出来。这样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一场根本算不上洪水的洪水,就能给黄河下游带来一场不该发生的灾难。

  在洪水漫滩的危急中,一个爆炸性新闻开始惊传:黄河决口了,兰考炸坝了!

  如果这条新闻是真的,这在新中国历史上,还是史无前例的头一次。

  但胡一三先生当时一听到这消息,立马就断定——假新闻!

  决口是真的,但那位报道的记者误会了,决口的不是黄河大堤,而是兰考县谷营乡蔡集的一道生产堤。炸坝也是真的,炸掉的也是黄河大堤内阻碍行洪的生产坝。尽管一场大灾难没有发生,但为了滩区群众的生命财产,小浪底从10月26日14时30分起关闸,暂停泄洪100个小时,随着小浪底上游洪水被全部拦截,黄河下游滩区水位开始大幅回落。在这生死攸关的100个小时内,谷营乡蔡集生产堤在决口41天后,终于成功合龙。假如没有小浪底,后来有人统计过,这一场不该发生的“小水大灾”,将给黄河下游带来超过100个亿的直接经济损失。

  当越野车开进滩区更深处,我越来越觉得那位因制造了一个惊天“假新闻”而遭受处分的记者实在有点冤。若不保持神智的清醒,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已经走进了黄河滩。在车轮卷起的漫漫尘埃中,根本看不见黄河大堤。这一带,两岸大堤相距20多公里,一个人又能看多远呢,人类的目光同自然界的那些生灵相比是非常短浅的。走在这河道上,你看见的不是河道,也不是河滩、河床,仿佛这里还是中原大地的一部分。然而,千真万确,这就是河道——河流的道路。这里已是离黄河最近的地方,甚至是黄河的心脏地带,但黄河的主河槽仅宽数百米,在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河滩上,那条河依然离我无比遥远,一路上几乎看不见它的踪影,连水气味儿都闻不到,只能看见人类修筑的许多小堤坝,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生产堤、菜园堤或护滩堤。而在古代河渠志中,一般通称为民埝。在新中国治黄的历史上,对黄河滩区的认识,国家也曾几度反复。新中国成立之初,由于滩区的村庄和生产堤对黄河行洪形成了层层障碍,国家曾一度严令禁止开垦滩区。但随着黄河下游人口剧增,中原原本就人多地少,眼看着滩区那肥得流油的土地,沿黄两岸又按捺不住强烈的冲动了。尤其是1958年大洪水过去后,另一场灾难却没有过去,当时正值大跃进时期,人类更是在黄河滩上大修生产堤,大规模开荒种地,黄河滩区一度还是让无数人充满了自豪的“天下粮仓”。但黄河并非总是一副慈母心肠,当人类把它的出路越逼越窄,它势必给人类带来一次次灭顶之灾。

  每年一到汛期,从黄委会、黄河防总到黄河两岸的地方政府,神经一下就绷紧了。此时已是深秋,离霜降也不远了,但谷营乡防汛办主任秦志强每天依然奔走于滩区。我在黄河滩区的谷营乡李门庄采访时,恰好碰到了他。但我问到今年汛期的情况时,他瞪着眼睛对我说:“黄河的性情太古怪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洪水,一到汛期,我们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一旦出现洪水,秦志强这个最基层的防汛办主任第一个就是必须确保:“乡里20分钟通知到村,村里20分钟通知到群众!”

  那么,这些滩区的老乡在洪水来临之前又将转移到哪儿去呢?村主任沈留贵拿来一本迁安救护卡给我看,这种卡是大红色的,由河南省防指统一印制,卡上填写了临时撤迁户的人口、房屋和贵重物品数量以及安置户、迁移村至安置村的距离、路线等相关信息。每年汛前,不管有没有洪水,黄河滩区都要举行迁安救护演练。以李门庄为例,这样的演练在迁出村李门庄和对口迁入村西张集村同时进行,演习之前,先进行全面动员,成立迁安救护演练指挥中心。演练开始,水情人员发布水情,村干部接到水情后,立即组织村民迅速集合。一声令下,参演群众手持迁安救护卡,向对口迁入村西张集村紧急转移。执勤民兵身着迷彩服,佩戴执勤袖标,沿线站岗执勤,公安干警在演练区域周围维持交通秩序,医护人员设置临时救护点做好急救准备。一路上,转移的男女老幼背包挎篮,牵牛拉羊,排着队向目的地行走,还有奔马车、拖拉机、电动三轮车、工具车、面包车等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缓缓而行,车队有编号,并由警车开道、救护车断后。在撤退过程中,还要模拟在洪水中通信中断、交通中断、车辆故障排除等特殊情况下的应对措施。这样的演练,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迁移、救护、安置各个环节环环相扣,井然有序。如果真的发生了洪水,这种逼真的演练就是实战。

  但这些措施说到底都只是为了暂时止血,一场华西秋雨把滩区人的命运再次推到了世人面前。10年来,这狭长的黄河滩,依然是插在黄河胸口上的一根刺,不拔,痛,拔,流血,而疼痛的,流血的,都是人类自己。

  黄河滩,路在何方?多年来,黄委会一直积极向国家争取对滩区遭受洪水漫滩后的补偿和一系列惠民政策。目前,国家已出台对滩区的补偿政策,对滩区的避水保安工程也在进一步加固整修。但还有一种最直接的、从根本上让滩区人走出尴尬生存的方式,那就是将滩区人迁移到滩外,也只有把河道归还给河流,才能在防汛防洪上既要面对洪水又要面对人类的两面作战的尴尬处境。但要把近200万人口迁出来,又谈何容易,三峡大移民,其总数也才100多万,而滩区移民的总人口差不多超过三峡的两倍。在人口密集的黄淮海平原,几乎没有一寸多余的土地,要把这么多的移民移出来,实在太难了。但无论有多么难,这近200万滩区人都必须移出来,当地政府也正在分期分批解决,但可想而知,若要全部搬迁绝非朝夕之功。

  同李门庄相比,同属谷营乡的俭庄是幸运的。这是一个几年前从滩区搬迁出来、按新农村的标准盖起来的移民新村。听这里的老乡说,俭庄,原本叫碱庄。很多人因焦裕禄而知道了兰考,也知道了兰考的风沙、洪水、内涝和盐碱,黄河滩上叫碱庄的村落很多,到处都是像霜打过的白花花的盐碱地,很多人的祖辈原来就在黄河滩上熬盐熬碱。

  我已无从看见黄河滩上的那个俭庄或碱庄,那已是它的前世,我看见的这俭庄新村则是它的今生。村街是一条条平展的水泥路,还装上了路灯,乍一看还真像一条城镇里的街道了,村街两边坐落着一幢幢两三层的小楼,不像乡村,却似一个街道社区。但一看这村街上晒着玉米棒子,那种城镇化的幻觉立马就消失了。不过,这里的富裕程度倒不是幻觉,家家户户门口,都停放着摩托车、电动车、农用车,还有小轿车,我随便数了数,小轿车就有10多辆。这让我忽然觉得,一个村庄从黄河滩迁到这里来,不只是一次时空中的位移,也不只是简单地变换了一下姿势,而是换了一种活法,它对这里人的乡土意识、精神与文化上的影响,或许也正处在潜移默化中。别的暂时不说,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了一道大堤坚固的守护,这里的人至少再也没有了那种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焦虑和恐惧。

  迎面走来一个大个子,看上去岁数还不大,我走过去和他攀谈起来。这汉子姓张,今年54岁。没想到,他一张嘴就给我倒了一肚子苦水:搬到这新村来后,宅院小了,没有晒场了,田地也远了,要到十几里外去种。还有,他儿子早已成家了,到现在也没有分上宅基地,快30的人了,还不能立起一个门户……他说的这些都是实情,我听着,沉思着,忽然以突袭的方式问他,你愿不愿意重新搬回去?——这是我的惯用伎俩,一个直接简单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往往会让一个人根本来不及思考就本能地说出真话。他的第一反应是使劲摇头,嗨,那可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每年一到汛期,就甭想睡一个安稳觉,三年两灾,不是旱,就是涝,就算没灾没难的日子,那村里也垃圾满天飞,到处都是鸡屎牛粪,柴火堆得到处都是。这里多好啊,我们日子过得就越来越像城里人了。只要这黄河大堤不倒,只要自己不眼睁睁地往黄河里边跳,再大的洪水也没事……

  我相信,这是一个滩区老乡的大实话。我也知道,那样一个村子,就是让他重新搬回去,他也不习惯重新过上那日子。看着他拖沓着两腿,在一条村街上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还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僵硬和别扭,甚至还有些病态。我下意识地想,他脚下的这条路,也许说不上是一条完美的路,但又的确是滩区人脚下最好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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