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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巨才:浪打沙湾寂寞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05日09: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巨才

  我不善书,但喜欢读帖,举凡钟张羲献、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凡书店见到的,都会悉数购买。在职时忙,平常很少眷顾,现在退下来,正有“从前日月属官家,自此光阴为己有”的悠闲,茶余饭后,随手翻开一册,或坐或卧,静心品读,那些流动在笔墨点画间的情采神韵、学养意趣,每每让人在咀英嚼华的愉悦中进入忘我之境;与大师神交,如沐春风,澄心涤虑,宠辱皆忘,此亦人生一乐也。

  近代以来的书法巨匠中,我对于右任、郭沫若两位尤为推重。于老的磅礴超迈自不待言,因是陕籍乡贤,自己买和朋友送的法帖拓片都已不少。而郭老的刚劲豪放又非常人可比,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在几十年积攒的一书橱字帖中竟付阙如,这不能不成为我的一个心结。

  最早瞩目郭老的字,是上大学时到半坡博物馆参观。在那座6000多年前原始公社的村落遗址,看到的无非是石刀石斧陶罐陶碗骨针鱼钩等先民们简陋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对我们这些非专业游客并没太大吸引力,草草一过就算了事。倒是展厅外墙上方“半坡遗趾”(趾址通假,原作如此)四个擘窠大字,笔力遒劲,光华四射,从低处回望,顿觉一种强烈的美感冲击而来,直逼胸臆,有懂书法的同学说,那是出自郭沫若先生的手笔,整个景区若少了那四个字,便一片花飞,减却几多春色。于是争相拍照留影,以为芳华一瞥的纪念。

  另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到韩城下乡,顺道去瞻仰芝川南原的司马祠。穿过“高山仰止”牌楼,登上99阶步道,享殿前的院子里竖有60多通历代碑刻,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褚遂良撰书的墓志铭。墓志书体秀丽,情辞沉郁,备述史圣一生坎坷际遇与发愤形状,读之不胜悲抑。另有一通郭沫若的题诗,写于1958年春季,诗曰:“龙门有灵秀,钟毓人中龙。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作霓虹。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且不论才思与见识的睿智深刻,单是那一笔汪洋恣肆、刀刻斧削般的行草,便可想来诗人临池挥毫时激情飞扬的风采,令人神往。见我沉吟既久,县委宣传部部长说,县上有裱好的拓片,回头送你一幅带回去慢慢欣赏。这一幅立轴,由西安而北京,我一直挂在客厅,不时研读,视为临范精品。

  有朋友来访,浏览我的书橱,说你那么喜欢郭老的字,怎不见一本他的书法集呢?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是啊,怎么就没有呢,是没买,别人借走没还,还是从来就没有出过?过后跑了几家书店,一查,都说没有。问是卖完了还是从来没进过货,服务员赧然一笑,说不清楚。我仍不甘心,在那些宫廷、武林、官场、商海、玄疑、穿越类图书海量山积的峡谷间一遍遍搜寻,躬身踮脚,左奔右突,直至头晕目眩腰酸背痛,不要说要买的书没找到,就是想顺便带回去可资存阅的也没淘到几本。

  “去前海啊,纪念馆应该有。”朋友这一提醒,倒让我茅塞顿开,眼前又升起一线希望。

  前海西沿的郭沫若故居,是郭老晚年居住15年的寓所,大型四合院,对外又称纪念馆。阔可数亩的院子里,零星栽植一些花草树木,因是深秋,枝叶枯败,看去多少有点寥落。北边的银杏树下,是郭老双手盘膝而坐的塑像,目光上扬,状若沉思,但背后几杆不知作何用场的支架,与老人的安详神态大不协调。跨过旁边的垂花门楼,便是前后两进的里院,迎面五间正房为郭老的客厅、工作室和卧室,陈设整洁,布局敞亮,随处可感的书卷气息,仍能让人想象主人皓首穷经、奋发笔耕的情状。东西六间厢房,陈列和存放着部分手稿和图书,可能是来人少,大都空空落落,门户半掩。沿回廊到每个展室走一圈,并不见有出售书刊资料的地方,问过一位工作人员,也说抱歉,只好无功而返。

  这期间,除我和朋友,再没见到其他参观者,与预期相比,总觉过分清静。朋友解释说,这没什么奇怪,在百分之八十的四合院和三分之一名人故居都遭拆毁的“文化古都”,郭老的住处能完好保留下来,也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开发商手下留情;一个在价值观念嬗变中失去文化敬畏心的年代,这样的历史遗存已经淡出社会兴奋中心,哪会像歌坛赛场选秀追星那般热闹;不见媒体报道说,连最早成立共产主义小组的李大钊故居,门口挂着爱国主义和廉政建设教育基地的牌子,平时前往参观的人都还没有讲解员多……如此等等,一番开导,我除怅然一叹,更复何云。

  事后不久,在一个会议上遇到中国社科院的文学评论家李晓虹女士,谈起那次寻访的经历,她不无感动,说难得你还这样热心,郭老书法集馆里应该有,我回头给馆长说说。李也是郭沫若研究专家,为人谦和,办事认真,过后不到半月,我果然收到郭平英馆长签名赠送的一部《郭沫若于立群墨迹》,真是大喜过望。该书收入郭老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132幅、于立群先生的书画28件,都是各地纪念馆、博物馆、图书馆和个人收藏的精品,十分难得。郭平英馆长在后记中写到,郭沫若对甲骨金文,对秦汉魏晋以来中国文字的变化轨迹,对历代名家笔墨的特点了然于胸,他的书法消化吸收了历代书法的优长,在继承中孕育创新,是艺术气质与学术功力的产物,它传递出通达的文化积淀,承载着气宇轩昂的精神世界……真可谓“知父莫若女”,确当的评述,阐明郭老书法艺术的高深造诣及其人文价值,也说出了此前我虽然喜爱,但并未认真想过和厘清的道理及情感由来。

  于是又想到,这样一部承载博大文化含量的好书,书店里何以找不到呢?翻开版权页,才发现印数只有3000册。这个数量,除回送有关单位和个人,提供纪念研讨活动所需外,所余自然不多。客观地说,在商业大潮挟裹一切,物质功利主义渐成风习,国人平均阅读除教科书外每年不到一本,且趋向时尚化、娱乐化、浅俗化的当下,像这样的书,曲高和寡,能印这个数,就算不错了。如此一想,尽管仍有某种莫可名状的无奈,也便渐渐释然。

  正应了那句老话: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与线装书局总编辑曾凡华去外地出差,一路倾谈,颇为相得。线装书局以出版各类古籍及高品位文化学术著作为主。回程中,曾先生热情邀请有空去他办公室坐坐,顺便挑几册满意的书回去。我问有没有郭沫若的书法,回说没有,但他的《李白与杜甫》手稿承蒙郭老子女和有关单位支持,年前刚刚影印完成,较为难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郭老的手札,报刊上见过,一手流丽妩媚的行楷,从遣词命意到章法布局,都极为考究,读来悦目赏心,滋味无穷。能得这样一部手稿,正好与平英先生馈赠的“墨迹”合为全豹;珠璧俱得,岂不快哉!于是顾不得体面,回京次日便去凡华处讨要,唐突登门,形如逼债,过后想来真有些不好意思。

  《李白与杜甫》是郭老最后一部学术著作,成书于上世纪60年代末,1971年甫一出版,洛阳纸贵,风靡一时,而在历史虚无主义浪潮中又遭受非议,被称是一部草率应景的取媚迎合之作。更有甚者,以小过掩大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其名节品格一概否定,虽属刻薄,也是情势使然。君不见大数字时代,八面来风,标“新”立“后”争先恐后,颠覆传统、解构权威愈演愈烈,连“非毛”“去鲁”也成时尚,况郭老乎!只是许多人可能忘记,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郭沫若尽管因特殊历史境遇有过进退失据的困惑,但他作为革命者,一生追求光明,先后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抗日救亡运动和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斗争;作为文化人,著作等身,于文学、历史学、古文字学和翻译、书法皆有高深造诣和辉煌成就。如此经历,如此建树,现代以来,能有几人?轻藐前贤,哂之未休,其精神之独立与思想之自由固然可佩,却总让人从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鞭尸般的言辞中觉出几许可疑,生发几许感慨。

  这部近20万字的手稿,是郭老年届耄耋,又连失两位爱子的情况下,硬是用那枝生花之笔一笔一笔完成的,其超常的学识与惊人的毅力可想而知。作为一部学术著作,见仁见智,原无不可;争鸣讨论,尤属正常。但若出于某种政治成见而阅人论事,进而株连学术;或者相反,视学术歧见为异端进行政治或人身攻讦,绝不足取。此种思维倘演成风气,则殷鉴不远,为害之烈不难想来。我对郭著向无研究,自不敢妄加评置,但茅盾先生的一则短评,语意平实客观,我是相信并赞同的:“《李白与杜甫》自必胜于《柳文指要》,对青年有用,论杜稍苛,对李有偏爱之处。论李杜思想甚多创见。”

  2013年岁末,轻寒未去,烟霾弥漫,应四川散文学会约请,去成都参加四川省会员代表大会暨首届“四川散文奖”颁奖典礼。活动结束,照例安排参观,学会的朋友说四川可看的景点多,想去哪里都方便。考虑后天就是元旦,不便过分叨扰,便回说如不很麻烦,就去沙湾看看。

  沙湾是郭沫若的故里,在乐山市区西南38公里处,离成都也只一个多小时车程,因那天雾大,公路标识又不明显,几经耽搁,到镇上已近午时。镇子不大,但整洁、繁华。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宽展平直,两旁满是叫卖山货、果蔬、熟食、小吃的摊点。店铺多为茶楼酒馆,皆青砖黛瓦的川西市井面貌。从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隐约可闻,浓重诱人的麻辣烫香味不时传来。正街背后,是屏列的绥山山脉,因山势仅次峨眉,又叫二峨山;前方则是绕镇而过的大渡河,别称若水。郭老的名字即由环绕镇周的沫、若二水而来。

  郭老故居在街道偏北,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原为经营药材、土特产和酒米油盐的“郭鸣兴达号”商铺,到父亲郭朝沛手里,家道中兴,扩为一座有36间房屋的三进式四合院落。穿过前厅,里院后墙上方悬挂一块“汾阳世家”匾额,一望而知,其先世乃唐代开国功臣郭子仪家族。院子的后花园,有郭沫若四岁半开始启蒙受教的“绥山山馆”,面对绥山,远隔市嚣,园内遍植花木,环境清幽,确是一处静心攻读的理想所在。郭沫若13岁离开家乡,1939年46岁时才因父亲病危和丧事回到沙湾。当时正值全面抗战时期,治丧时,蒋介石、毛泽东等国共政要及各界名流均有挽幛挽联致唁,哀荣之隆,足显郭老备受推崇的社会声望。

  纪念馆与故居一墙之隔,是2012年为纪念郭沫若诞辰120周年新修的。馆内陈列除故居移送的部分实物,大多为图文资料,此外便是一些书法原件,别处不易见到。其中一件是回乡时留给原配张琼华夫人的,曾交代说,兵荒马乱,世氛不靖,万一到紧要处,这幅字也还值些钱,或可补贴家用。张在郭沫若离家的68年间,一直尽心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直至1980年去世,馆里的部分展品就是她在世时一直珍存和捐赠的。展室另有一幅巨作,是1965年元月书写的毛泽东诗《登庐山》,纵横奔放,激情四溢,内涵风骨,外映神采,最能代表郭书风格,可惜馆里没有出售的影印件,甚感遗憾。

  展室出口处墙壁上,镶有中共领导人褒扬郭老的语录,以前大都知道,此时读来别有感触:

  毛泽东: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你的史论、史剧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绝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

  周恩来:他不但在革命高潮时挺身而出,站在革命行列的前头,他还懂得在革命退潮时怎样保存活力,埋头研究,补充自己,也就是为革命作了新的贡献,准备了新的力量。

  邓小平:郭沫若同志不仅是革命的科学家和文学家,而且是革命的思想家、政治家和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他在革命实践中立下的功绩,得到了全国人民和世界进步人士的尊敬。

  那天参观因事先没打招呼,讲解员迟来20多分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或许因为只有我们一拨人听讲,提不起精神,按鲁迅的说法“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故讲解时语速飞快,形同不很耐烦的老师例行公事地串讲一篇烂熟的课文,几乎没有我们提问请教的空隙。好在内容大致熟悉,到此一游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张人仕会长大约看出我的落寞,说这地方太偏,外地客人很少有专程来参观的,前年夏天我们一家开车来,道路坑坑洼洼,到旧居也真没见到几个人。

  天色向晚,又下起小雨,匆匆赶到郭沫若广场的铜像前拍几张照片以作留念。路灯熹微,市声散尽,暮色中的沙湾很静,很静。铜像后身,大渡河水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护岸,哗哗的水声幽幽低回,如琢如磨,像一位沉思中的老人自言自语,不时发出几声深沉的叹息。

  “欲把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宋,岳飞)

  晚风中,耳旁恍惚响起这阕苍茫激越的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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