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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祖母的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04日10:49 来源:文汇报 舒飞廉

  蒋捷的词是:“中年听雨客舟中。”我自己往常“红烛昏罗帐”的时节,哪里能体味到“断雁叫西风”的悲凉?这几年由平媒离职,求学苏州,渐渐对往来上海武昌之间的动车了如指掌。江汉中的客舟,换成了飞驰电掣的火车,“听雨”也变成了由手机上听歌。跟不上“中国好声音”的节奏,又耳熟了从前喜欢的摇滚,最近我的兴趣,不好意思,转到评弹与黄梅戏上来了。苏州的风雅、明亮与醇和,固然在新城与旧巷,也在评话与弹词。至于黄梅戏,我是一塌糊涂地迷上了严凤英。一代黄梅戏女宗师,她的身后留下来的大小几十出戏,被我装进手机,成为车窗下的音乐饕餮宴。火车由大别山进入安徽,过江苏到上海,一路淮海腹地,都见证过当年严凤英安庆出道、南京学艺、上海成名,由戏班的乡下丫头一跃而成为国家级女神的传奇,她的艺业刚好成就在这一块青山绿水的田野。

  《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这些“高大上”的戏,我也喜欢,但我热爱的,却是她与王少舫两人由市集黄梅戏班的箱底里,淘摸出来的“三打七唱”的民间小戏。也许可以比照侯麦的电影,挑出四件作品来,《打猪草》、《蓝桥会》、《小辞店》、《夫妻观灯》,分别在讲乡村里,春天的故事、夏天的故事、秋天的故事、冬天的故事?

  《打猪草》中的陶金花与金小毛都只有十四五岁吧,他们情欲初萌的“大观园”在田野上,他们表情达意的游戏,不是写诗与作画,而是唱歌与对花。在晨露离离的猪草林旁边,陶金花碰断了金小毛家的竹笋,金小毛扯断了陶金花家的篮子,两个小男女的争吵,却引出了一段迎接“对花”考试、去陶金花家偷偷吃炒米的历险。“笋子”、“篮子”、“吃炒米”,这些当然都有明亮的性的暗示,我们这些中年客听到,有会心的微笑,当日认真地身在其中的小男女,却是不知道的。陶金花娇俏、能干、刁蛮、温柔,是乡土的公主,与她的牧神潘相遇,这个牧神潘金小毛,忠厚之中,也有一点油滑与机灵呢!其实还是“野有蔓草”、“舒而脱脱兮”之类的《诗经》的传统,只是贾宝玉林黛玉们忙着咏梅花咏海棠,已将乡村刘姥姥化了。我们去讲“接地气”的时候,“地”其实早已被春天催发,“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在生长真与美的诗。

  而用桑木扁担挑着杉木水桶出门的蓝玉莲,已经二十岁了,她的身份是“等郎媳”,她的等待圆房的小丈夫只有十二岁。她九行十步,香汗淋淋地来到蓝井边挑水,遇到了放学回家的魏魁元,小伙子二十三岁,他订下的妻子才刚刚到九岁。“口中作渴心内发干”,老女不嫁塌地呼天。“蓝井”这个意象,它实则是“渴”的象征,就是在唐传奇的《裴航》里,也是如此,裴航求浆蓝桥驿,捣药百日,也无非是为了“捣尽玄霜见云英”。有意思的是,文人的会仙记,也因此被严凤英们转换成了乡下儿女的定情会,一个是大胆的相公要喝清泉水,一个是羞人答答的大姐想献姻缘,蓝井不变,但是捣药的杵换成了扁担,臼换成了水桶,神仙眷侣长生不老的宏图,换成了少年夫妻到百年。

  据说,严凤英的原名叫严鸿六,之所以改名“凤英”,是因为扮演了《菜刀记》中的卖饭女柳凤英。可惜这个讲乡镇妇女婚外情的草根戏,屡被禁绝,现在能听到的严凤英的录音,只有九分钟的《小辞店》,唱的是蔡鸣凤想了结孽缘回到家乡,柳凤英大路不走走小路,前来执手泪眼相送,恩爱如火,礼法如炉,柔肠百转千千回。当年严凤英在台上唱到此段,台下看戏的乡下女人,没有不哭的。看一次,哭一次,而送毛巾卖瓜籽的跑堂小二,这时候都会停下脚步,仔细去听。“哥去后奴好比风筝失手,哥去后妹妹好比雁落在孤洲,哥去后奴好比霜打杨柳,哥去后妹妹好比望月犀牛。哥要学韩湘子常把妻度,切莫学那陈世美不认香莲女流;哥要学松柏木四季长久,切莫学荒地的草,有春无秋;哥要学红灯笼照前照后,切莫学蜡烛心点不到头……”这一段赋比兴,取象来自田野,来自日常,又来自传奇,来自文人的诗,是“催泪弹”的核心,后来严凤英谈戏曲中好的台词,要美、好懂、顺嘴,举出的就是这段例子,她说这些句子恰当、巧妙,“容易引起演员的联想,一唱到这些语词,感情就来了。”乡下女人,一样可以温柔、热烈、缠绵、一往深情,为情爱以生以死,在内心的精神生活中,达到极富丽的程度,并不见得就比柳永《雨霖铃》中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差。我还觉得,九分钟的《小辞店》,不仅属于那些乡镇戏场里擦眼泪的妇女,还属于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因为唱出了人类共通的情感,它一定可以催下蓝眼睛中的眼泪。

  说《夫妻观灯》是冬天的故事有一点勉强,毕竟王小六带着打扮一新的王妻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五闹元宵,火炮连天门前绕”的时节,柏子桥下的雪,说不定已经化了呢。去看灯的人,有胖有瘦,有老有少,看到的灯,摹仿的是龙、狮子、螃蟹、虾子、鲤鱼、乌龟,颇有附近村寨的图腾的意味,而灯的寓意,又是二家有喜、三元及第、四季如意、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子团圆、八仙过海、九龙盘柱、十全十美之类,其内容,也有自西周的文王访贤到三国的蜀国君臣结义到唐代的唐僧师徒取经,所以灯会要向王小六们展示的,是自然、伦理与历史的符号,好让他们“百样花灯都看过,夫妻双双把家还”,予他们现世的和美与安稳。唯一的变调,来自于街上闲客,对花枝招展的王妻的窥探,也并没有权贵抢娇娘之类的重口味,所以王小六上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走了潜在的“地铁骚扰男”,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这个小戏拍摄于1956年,成为当年“春晚”与招待贵客的保留节目,我自己在80年代,在乡下我父母的房间,也常与他们一起用收音机听,觉得有一点像《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样的歌。这两个年代,当然也是田野复苏、能够诞生出自发的美的时代,与后来赵本山们的田野是不同的,赵本山想要表现的是乡下人身体与头脑进城的尴尬与沮丧。但无论这个小戏如何热闹,在历史的长河里看,它表现出来的,也是田园之冬了。

  严凤英生于1930年,1944年14岁的时候登台唱戏,1968年4月,38岁时去世。她生卒年月,与我祖母大概相同。我没有见过祖母,只听说她很美丽,很能干,我常常在循环这四个小戏的时候,想到她老人家。她们的春夏秋冬,她们的悲欢离合,都已掩没在荒草之下。严凤英说,不让我穿列宁装我就穿旗袍,她说样板戏不真实,她努力将京剧和普通话引入到她的黄梅小调中来,她终于发现,她所面对的世界,与她要求的“真”与“美”,是不相符合的,仙女来到人间,但人间却变化而势利。仙女们的离去,多半并非是因为情郎们的无情,而是情郎们的世界有太多的算计吧。

  但是我们的祖母,穿着旗袍的,在村镇里的,说着生动的江淮官话的祖母,她们倒不一定生活在《卷珠帘》的“梨花泪,静画红妆”里,也不一定是《青花瓷》的“篱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的江南小镇,而多半是在“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的原野上。只是这样“呀子依子呀”的歌,以后可能会比LadyGaga她们的英文歌更难懂得了。

  2014、3、25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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