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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派殷实采写李素芝无疑是知人善任之举:第一,他是一位文学评论家,逻辑思维与理论素养的专长,有助于在英模事迹已被媒体广泛报道的背景下,更 细致地梳理其成长的轨迹,更深入地挖掘其蕴涵的精神价值;第二,他对那片高地倾心折节,对藏文化和藏传佛教的知性热情,对李素芝活动空间的历史、社会空 间,有远较他人透彻的了解。殷实不辱使命,《解放军文艺》以专刊形式,推出了这部洋洋17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在西藏军区一位负责同志要“为李素芝塑造一 座铜像”的心愿未了之际,他已经用文字实现了一个作家的心愿。
这是一部颇有些另类的报告文学,言其“另类”,是摆放在当前该文体创作潮流的大背景下比较得出的判断。面对现代资讯和传播手段的严峻挑战,为求 生存计而乞灵于文学性,几乎成了存亡继绝的不二法门,而舶来的西方叙述学关于“一切叙述都是虚构”的时髦理论,给冲撞虚构底线和“合理想象”提供了一剂灵 丹妙药,使他们为获取所谓“文学性”而虚构想象时底气十足。
殷实行走的路径便显得判然有别,“文学性”不是他追寻的目标,甚至也不是他刻意借助的手段,从头至尾,文笔平实内敛,不事张扬,一如李素芝的行 事为人。38年的漫长岁月,李素芝摸索防治高原病、研制相关药物,在高原成功实施心内直视手术,到“荒凉和死寂堪比月球表面”的边远农牧区以及寺院和边防 一线巡诊,提高驻藏部队卫生勤务保障能力、强化高原部队战斗力,“一个清醒的医生和一个敏锐的决策者”所做的桩桩件件,难道还需要借助虚构吗?而雪域高原 的风土人情,宗教习俗,则更使一切想象显得苍白无力。
殷实的“另类”,一言以蔽之,便是理论的深度介入,正是思想的穿透力,使这部报告文学不仅沉实厚重,而且有了与通常所见同类文体不同的文本呈现。
首先,在推介李素芝这一典型人物的可能性评估上,接受过理论洗礼的评论家,对现今的接受背景及受众的期待视野,心里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就国际范 围而言,这一原本可以与阿尔贝特·史怀泽并肩而立的人物,却由于冷战思维和意识形态偏见以及民族分裂主义的作祟,因而“用于讲述李素芝的语汇及价值观并不 通行于那个世界”,“这与所谓‘世界秩序’主导者的自以为是有关,更关乎国际政治利益结构的冰冷现实”;就国内读者而言,伴随着时代语境的巨大变化,社会 心理与大众情感也不再整齐划一,因而对“重大典型”的接受不可能停留在一个指定的维度,而“这就是现代文明的基本意涵”。
这一番评估,“最大的收获是我调整了自己的视角,舍弃了总是围绕那些‘标准化’的荣誉来解释李素芝行为的思维模式”。
如果说以往对英模人物的推介方向主要是在其思想境界上向高度提升,以至于将人性赋予某种神性而使人敬而远之的话,那么殷实的着力点则是向面上铺展,努力凸显其人性的温暖,使人亲而近之而获取更大的包容面。
行医之人,医德为先,中西皆然。然西人之德,仅止于救死扶伤这一“天职”与“本分”上,古希腊的“希波格拉底誓言”,至今仍刻写在不少医学院校 的墙壁上;中国古人行医,则谓之“悬壶济世”,其职业的出发点与归宿远较西方为高,这是一种大德。青年鲁迅东渡扶桑,其初衷也是疗民疾苦,复兴中华。我们 在李素芝身上,又看到了这种久违了的大德,这种民族精神的薪火相传。生于孔孟之乡的李素芝,幼承家学,随读过私塾的父亲习诵圣人之训,诚如作者所言,“中 国古老文明的许多精神养分早已渗入了他的骨髓”。殷实令人信服地告诉我们,李素芝数十年如一日在雪域高原奔走行医,这种植根于民族精神中大德的弘扬,既是 共产党和人民军队为人民服务宗旨的身体力行,也是众生平等宏愿的现世体现,同样也是敬畏生命现代意识的生动诠释,这也即是作者发掘的李素芝的“隐性价值” 与“普遍意义”。
诚然,报告文学常规的操作手段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作为“行走文体”的写作,作者两度赴藏,以李素芝为圆心,将采访对象辐射开来,僧尼俗众,官兵 百姓,广为接触。作者不仅数次随医疗队赴牧区巡诊,还“列席”了在胸外科办公室进行的术前讨论,甚至进入到手术现场,站在李素芝身边,亲眼观察并细致描写 了一场长达3小时手术的全过程。从为文之道言,自是张弛开阖之法,而作者用心,则在“对这类纯专业层面要素的忽略,可能会遮蔽李素芝作为一个技术专家的某 些生动面”。手术的每个环节都写得真切而到位,使我折服的不仅是文字传达上的准确专业,更是文字背后,作者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内尽可能贴近采访对象,让 内行读者认可所花费的心力。患者心脏打开的一节,作者又超乎冷静于写实之上,一方面用主刀医生李素芝医学的目光,审视眼前这颗人体解剖中鲜血淋漓的脏器, 一方面又用作者哲学的眼光审视之,而议论浮想,联翩而至,依托的依然是积久的理论素养。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所谓“常规的操作手段”,在李素芝言行举止的叙述中,也有诸多点评,或信手拈来,或借题发挥,散落文中,虽片言只字,却能见出作者对许多热点社会问题思考的深度,感受到在中国社会转型中作者心里的“阵痛”。
当我们读到李素芝的院士落选,有一个“被否决的合理缘由”时,作者不动声色的批判,显得沉重而又无奈。针对李素芝之问:“你说,医院里是不是应 该病人越少越好啊?你说,现在的医院是不是都希望病人越多越好啊?那么你看问题出在哪里?”作者斩钉截铁地宣示:公民的健康与幸福是不容买卖的,手术刀也 不能交给“看不见的手”。作者又引述李素芝夫人郭淑琴的话:“医疗卫生这个行业的完全市场化,最终会导致疯狂的逐利行为,而当病人成为医院创收的来源,或 者是被作为某些特殊‘产品’对待时,医疗工作服务于人、抚慰生命的崇高本质就可能改变。”诚哉斯言,这不正是广受诟病的医疗问题其症结所在吗?或者说,这 不正是深化改革有待破除的坚冰吗?切入现实,直面矛盾,推动社会进步,永远是报告文学的核心价值所在,而不是在这个泛娱乐化时代,再去为芸芸众生添加一点 “文学性”的消遣。这使我们不由得想起一个古老的话题:“凡颂皆刺”,再来面对李素芝在高原的坚守,便如同古人读《诗经》之《颂》那样,由此及彼,徒生出 一种“时衰而思古之圣王”的联想。
当然,这里的“凡颂皆刺”,不过是这部报告文学衍生出的一笔,文章的主旨并不在此,作者的立意要深远得多。当殷实像一位后现代小说家那样,将采 写本文的始末及思路和盘托出,以“属于那种与社会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相适应的人格类型”,完成了李素芝的定位之后,我们自然会感受到这位“门巴将军”对 红尘滚滚的俗世的道德净化作用,那么对较少受到物化负面影响的那片佛土,其倾心奉献的昭示又在哪里呢?
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正是本文最有价值也是最精彩的篇章。这些语涉西藏部分,直如一篇现今干部考核的申论,也像一位人民代表就西藏问题的大 政方针对政府的深刻建言,其间多有个人的真知灼见,甚至不乏或为高层决策者不察或失察之处。作者似乎已经大大超越了上级指派其撰写“典型人物”的初衷,其 实不然,因为在作者看来,“李素芝在西藏所做的事情,之所以显得重要,其实也可以部分地回答今天西藏究竟需要什么”,这正是这部报告文学远超出格式化的典 型推介之处。
我在阅读《天行健》之前,曾对这部以西藏为背景的报告文学充满了心理期待,试图从中获取许多新鲜甚至新奇的阅读体验。然而作者对此着墨并不多, 这即是说,殷实作为评论家之所长发挥有余,而对藏文化、藏传佛教之纷繁世界,则未见充分展开。我试图从积极的方面解释这种情况:“吾所好者道也,非技 也”。对西藏风土人情宗教习俗以及历史和现状的再现性摹写,前人已所著多多,有兴趣者大可去阅读相关散文甚至导游手册,作者的目光没有投注到浮出水面的冰 山,而是努力将隐于水下的更为厚重的部分揭示给读者。当然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因为民族问题、宗教问题,毕竟不同于医疗问题、教育问题、住房问题,前者 的复杂性、特殊性、对全局的牵动性,远较后者为甚,其中多有敏感“雷区”,不敢或不许轻易触碰,就纪实性的报告文学而言,介入的难度是很大的,只能在划定 的有限舞台上戴着镣铐跳舞,作者已勉为其难了。除此之外,我推想还有一个技术性限制,因为一期刊物的页码是一个刚性指标,也不好轻易突破,为此删削割爱也 是常有之事。然而前文欠缺交代,后文的议论就失去了依托;隐去了主人公工作环境复杂与险恶的一面,也就失去了“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的烘托;何况现 今的阅读状态,钟情理论者毕竟不多,以扩大受众面计,也应当将作者的“诗外功夫”努力展示一番。有鉴于此,我希望在出单行本时,作者能有一个更宽阔的舒展 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