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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吴克就背了个背囊,去湖里背冰。很快又跑了回来,喘着粗气,脸色通红。他一块冰也没背回来,却带回一个重大消息:冰全化了。
听到这个消息,周游欢呼了一声,重重地倒在床上,马上又坐直了:“真的吗,冰真的化了吗?”
“哦,冰化了,春天还会远吗?”
“好样的,吴克。今年,是你把春天背上了哨所。”
大家高兴坏了。每年都这样,先是湖里面的冰融化,不久山上的积雪也会化掉,下山的路便通了。周游快活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吴克的肩膀:“亲爱的吴克,我爱死你啦!”天知道,他爱的哪是什么吴克,而是那梦中的姑娘。上面已经批准了,山路一通,他就可以休假啦。老家的那些亲朋好友,给他物色了好几个对象,就等他回去相亲呢。
除了班长黄宽余,哨所上就数周游的年龄最大。前两年,边境上执勤任务重,耽误了休假,终身大事也耽误了。一晃,他的肩膀上已换成了上士军衔,都老男人一个了。没事的时候,他常常望着天上的星星幻想,“你们说说,七仙女中,我选哪个好点?”这是不着边际的话,谁也懒得理他。班长常常提醒他:要挑一个会过日子、耐得住寂寞、不怕晕车的。咱们西藏军人找老婆,这三个是必备条件。你嫂子就完美具备了这三大条件。是的,过不了多久,黄宽余的老婆就会带着女儿,来部队看他了。他们也是相亲认识的。自打结婚后,每年夏天都会来西藏探亲。
山上的冰雪化了,空气更甜蜜了。大家纷纷走出哨所,望着喜马拉雅的群山,畅想起了各自的梦想。刘小浩说:“首先,我要给所有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春天爬上了我的哨所!”齐明说:“我呢,巡逻路上采一包雪莲,寄回老家。父母老念叨,雪莲花能治这样那样的病!”周游笑道:“我很快就能飞回去,见七仙女啦!”总之,这个春天和夏天,有多少美好的事儿等着咱们啊!班长问吴克:“你呢,你的梦是啥?”
吴克还是个新兵,新训完就分到了这个哨所。周游说,小孩子能有啥梦想?不外乎吃顿肉,穿上新衣服。吴克咧嘴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小孩啦。”
“那么你说说,今年春天,你的梦是什么?”
“哨所开满鲜花!”
这个稚嫩的声音,从所有的声音中挣脱出来,是那么响亮。大家面面相觑。嘿,这个新兵蛋说啥?哨所开满鲜花?不错,这个梦很美,但是很遗憾,它注定要破灭。别忘了,这里是海拔4662米的地方。哨所矗立在又高又陡的悬崖之巅,四周全是坚硬的岩石,你就是钻进地缝,也永远找不到哪怕一根草。连云朵都飘在它的脚下,连雄鹰都飞不过它的肩膀。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哨所开满鲜花!
“一个人的心里只要有梦,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老兵们都摇头,唉,现在的这些“90后”新兵,脑袋里装了些啥呀。但吴克并不认为这有多荒唐,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刚到西藏,就听新兵连的排长讲,西藏的花是地球上最美的。圣洁的雪莲花、美丽的格桑花,还有优雅的绿萝、火红的杜鹃,特别是杜鹃,每年夏天,开满了雪山哨卡。紫背杜鹃像个小矮人,仰起大脑袋,鼓着大腮帮,对着雪山蓝天,吹开一只只红色的大喇叭。露珠杜鹃呢,捧起一捧捧白花花的银子。弯月杜鹃扭着细细的腰肢,旋转着美丽的裙摆,有的撑开一朵朵红色小伞。还有炮仗杜鹃、碎米杜鹃、大白花杜鹃……远远望去,像是一朵朵的彩云,懒洋洋地躺在山腰。山风吹来,会下起缤纷的花雨,飘满天空,浓烈的香气吹上哨所,能把人香得咳嗽。第二天一早,去花海里走一圈,地上厚厚一层花瓣,太阳照射下,柔软光洁,脚踩在上面,像踩在水上一样,别提有多美好了。
当时,吴克就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他问排长:“鲜花真的会开满哨所吗?”
“那当然!鲜花会开遍所有的雪山,所有的哨所!”他相信排长的话,排长曾在哨所上干过。吴克暗自决定,一定要去哨所。新兵分配,他写了申请。很快就如愿以偿,分到了海拔最高、最艰苦的哨所,都已经好几个月了。
刚上来时,他每天都会观察好一阵,并没看到哪有鲜花。哨所上全是石头,山下呢大雪茫茫,掩盖了一切。但他坚信那个排长的话,等到春天,等到雪化了,那时候,鲜花就会开满雪山。
湖里没冰了,就换成了背水。春天一来,吴克总是主动要求去背水,这样,他就能在路上侦察一番。没准哪天,雪地上就冒出一朵粉红的花苞来呢。然而,春天转眼就过去了,夏天随之而来。到了6月,积雪差不多化尽了,山上除了光秃秃的石头,连小草都很难找到。一连几天,吴克都不说话,也不主动去背水了。整天坐在悬崖边,望着连绵的雪山发呆。周游安慰他:别难过啦,等我休假回来,把七仙女介绍一个给你。
“我还小,暂时还不想找对象。”
周游叹了口气,“唉,想不明白,一个大男人,花有个什么看头?”
黄宽余也注意到了这事,原以为闹着玩儿呢,没想到会当真。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办法,让哨所开满鲜花。最后,他找到这个新兵,告诉他:“你要星星,我都能摘给你,但让哨所开满鲜花,我却办不到。”
“排长说过,哨所会开满鲜花的,他不会骗我。”
黄宽余哭笑不得,“可你亲眼看见啦,哨所除了石头,并没有鲜花。”
吴克一脸迷茫,问班长:“可是,那个排长为什么要骗我?”
“其实,他并没骗你。咱们团有很多哨所,山上都开满了杜鹃、雪莲,很多很好看的花。可咱们哨所实在太高啦,又冷又缺氧,不适合任何植物生长。”
吴克沉默了,呆呆望着远方。远方的哨所,此刻都开满鲜花了吗?远方的天空,下起了花雨吗?
黄宽余望着他的背影,好奇地问:“喂,你为啥那么想看花呢?”吴克转过头来,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因为这是我的梦想。咱们守卫边防,守的是啥?难道不是每一寸土地、每一朵鲜花吗?”吴克是“90后”,而班长黄宽余是“70后”,代沟确实有点儿深。吴克补充道:“一个人的心里只要有梦,迟早会变成现实的。人活着,就怕没有梦。”
“没梦也挺好嘛,睡得才香。”
“梦是一个人的灵魂呀!”
这次轮到黄宽余沉默了。这个新兵的话,既像疯话,又有点儿深意。平时,吴克爱捧着一些很厚的书看。这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大概是从书上学来的吧。
进入7月,按照预定计划,周游收拾起了休假的行李。班长黄宽余呢,也准备下山迎接老婆孩子了。齐明早已把春天的消息,告诉了远方的人儿。刘小浩也如愿采摘了一大包上等雪莲。只有新兵吴克,那个梦想的泡泡,正无可挽回地濒临破灭。
周游笑道:“喂,亲爱的吴克,你的鲜花为什么还不开满哨所呀?”
“会开的。只要心里有梦,就一定会开花。”
战友们都笑了,真是个傻新兵蛋。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相信,咱们哨所会开鲜花。
这一天,巴桑老阿妈爬上了哨所。每年,她是最早爬上哨所的人。战士们远远地迎接她,心里像过年一样高兴。她不仅给哨所送来了最新鲜的蔬菜,她的出现也说明,漫长的封山期过去了,山路完全通啦。接下来,这个短暂而宝贵的夏天,休假的,来探亲的,去县城洗澡、购物的,会像忙碌的蚂蚁一样,奔走在这条陡峭而寂寞的山路上。
班长黄宽余,还有周游,决定送巴桑阿妈一块儿下山。周游顺道休假,黄宽余接老婆孩子。战友们笑声不断,把他们送出很远,祝愿周游找到合适的对象。黄宽余一路走,一路提醒周游,别忘了那三大必备条件。吴克送得最远,一直送到了湖边。他垂着脑袋,一路都不说话。班长劝他:“快回去吧,别送啦。”但他似乎啥也听不见,兀自环顾着雪山,嘴里念叨着:“雪都化光啦,花怎么还不开?”
黄宽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喂,别瞎想啦。快回去吧!”
“不行,我也得下一趟山,找排长问一问,到底什么时候花才开啊?”
“放心吧吴克,我这次回去相亲,首先给你物色一个美女,具备三大条件的美女。”
“那不是我的梦想。”
巴桑阿妈问:“孩子,你的梦想是啥呀?”
“哨所开满鲜花。”他几乎是恳求地问:“老阿妈,鲜花很快就会开满哨所,对吗?”
老阿妈望着这孩子恳求的眼睛,呵呵笑了起来。“会的,鲜花会开满哨所。”她问吴克,“你为啥希望鲜花开满哨所呀?”
“因为这是我的梦想!”
周游很不满地说:“你梦啥不好,非得梦这个。”
黄宽余悄悄提醒老阿妈,这个新兵特别死脑筋,别人说啥,他都会死死抱住不放。他听人说,山上的哨所会开很多花,他就一天到晚念叨着鲜花开满哨所,最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老阿妈这么一说,他会更信以为真,更难从他的这个梦里走出来了。周游也说:“咱们哨所比云还高,哪来的鲜花啊?除非天女来散花。”
吴克眼巴巴望着巴桑阿妈,好像老阿妈会魔法,会一眨眼变出一片花海似的。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像一盏闪耀着希望和光明的灯火,谁也不忍心把它吹灭。他大概听见了班长和周游说的话,那红彤彤的脸蛋上,竟淌下了泪水。
巴桑阿妈走上去,给他擦干眼泪,“为啥不可以呢?相信老阿妈,哨所很快就会开满鲜花啦!”
“真的吗?”
“我老阿妈一辈子没骗过人!”
“没错,”周游安慰道,“巴桑阿妈给咱们哨所送了几十年的菜,从没骗过人。是吧,班长?”
“是的是的,哨所会开满鲜花的。赶紧回去吧!”
吴克把他们轮流望了一遍,终于咧嘴笑了,“那我就放心啦!我这就回哨所去啦。”
又高又陡的山路上,这个瘦小的身影一点点远去了,它看上去是那样的瘦小,又是那样的高大。连周游的眼睛都被弄湿了,“也许这个新兵没错,哨所会开满鲜花的。对吧,班长?”
3天以后,吴克正在岗哨上,突然看到一大群人向哨所爬来。他看到队伍最前面,竟是巴桑老阿妈,她背了个大背篓。这么快她又送菜来了,前几天送的还没吃完呢。他赶忙回去通知战友们,“巴桑阿妈带了一大群人,又给哨所送菜来啦!”大伙都走了出来,迎着明晃晃的阳光,远远招呼道:“老阿妈,您又送菜来啦!”
“咱们这一趟,不是送菜来的!”可是她明明背着大背篓嘛。队伍后面的人,都是村庄里的卓玛姑娘,她们常常跟着老阿妈,给哨所送菜。今天,她们的头上都蒙了一条红头巾,很漂亮。
“没错,巴桑阿妈不是来送菜的!”队伍里竟传来了班长的声音。紧接着是周游的声音:“是来送花的!”大伙这才注意到,班长和周游竟跟着这支队伍,返回了哨所。
吴克一脸惊讶,“周老兵,你不是休假了吗?”周游神秘一笑,“等哨所开满了鲜花,再休假也不迟呀。”
班长望着吴克,兴奋地说:“吴克,你的梦真的要实现啦!”
卓玛们银铃般笑着,摘下了头巾。她们的头发上插满了鲜花,火红的杜鹃瞬间在哨所怒放开来。
巴桑阿妈也呵呵笑开了,从背篓里捧起一大捧花瓣,撒向惊呆的吴克。“老阿妈不骗人吧?”
这时候,姑娘们也都纷纷打开自己的背篓,抓出大把大把的花瓣,在哨所上撒开了。大家都傻了眼,长大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格桑梅朵、苏罗梅朵、邦锦梅朵,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最多的是杜鹃;火红的、雪白的、紫色的花瓣,在哨所上弥漫、旋转开来,像一场大雪,不,像一场倾盆暴雨,把大家的头发、肩膀、衣服都淋透了。
地上很快就铺了厚厚一层,大家把鞋脱了,在上面跳来跳去,留下一个个快乐的脚印。
浓烈的香味堵塞了空气,把人呛得不停地咳嗽。周游再也受不了了,拍着胸口,痛苦地倒在了床上。黄宽余一个劲地叹息,唉,要是我老婆孩子早来几天,就好啦!
“喂,吴克,你快看呀,你的梦真的实现啦!哨所开满鲜花!”
“真见鬼,我的眼睛怎么搞的,啥都看不见啦!”这个新兵低着头,用手不停地擦眼睛,但是总也擦不完,最后不得不撩起衣服来擦。很快,他的衣服就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