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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去区区两年时间,画家每当想起舰长时,总是先想起他那双眼睛,其他的都模糊不清。他需要仔细回想半天,舰长的整体相貌才会逐渐显现在眼前。反正,有很长时间了,画家只要一想起舰长,脑海里的那个人就会重影,就会幻化为无数个面孔,连画室也会跟着晃动,就像当年在军舰上遭遇了大风浪一样,甚至都有点晕船的感觉——这种状态让画家有些诧异,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会出问题,因为两年前他曾给舰长画过一帧肖像,仔细端详过他的眉眼,端详过他的面部轮廓和线条,现在怎么就不能一下子想起他的真切相貌了呢?
画家经常回想那次随舰远航,一直记得他给舰长画肖像的全部过程。那天,准确地说,也就是军舰终于钻出“0”号特风的第二天,按照预定方案,他们正在Z海域漂泊休整待命。早餐后,画家在甬道里走动时,依然觉得军舰还在摇晃。他下意识地抱紧速写本,摇摇晃晃地出了水密门,走上甲板后他还感到两脚有些发飘。
当时是上午9点15分,画家记得他停住步子看了一下手表。尽管当时大海如镜,水波不惊,但在画家感觉里军舰仍然是摇晃着的。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他要去舰长室为舰长画一帧肖像。这是他的一个愿望,自从登上这艘军舰,他就暗自打算,要用手里的画笔绘出官兵在远航期间的精神面貌——除了这个大构想,他还有一个小计划:要为舰上的每一个官兵画一幅肖像。到现在,只剩下舰长一个人没画了。
甲板上静悄悄的,除了几个执勤的战士在不同的哨位上眺望远方,只有教授一人站在护栏边观看一群群飞鱼在海水里跳跃着。教授面色红润,神闲气定,仿佛没有经过三四天的大风浪航行。教授知道画家要给舰长画肖像的事,而画家也知道,教授早就想和舰长畅谈一次,他还好奇地问过教授准备和舰长谈些什么高深的话题。“不讨论什么问题,就是闲聊聊。”教授是著名的战役学专家,因为在高等军事院校常年给一些高级军官讲课,所以言语比较缜密,逻辑性也很强,但他的这句话就像首长下基层时给战士们老说的话一样,乍一听很平和,细一想难免有点神秘,等到实践之后,才终于领会到这句话很有内涵。但是,舰长总是没有大块时间。
当然,在远海执行任务,一舰之长,不可能拿出大块时间与一个喜欢高谈而雄辩的军校教授闲聊,即便他是一个著名的战役学专家,哪怕聊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世界海战史;更不可能大半天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让人给他画像,况且面对的是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军旅画家。不过,在进入特风圈的前一天,舰长告诉他们,等钻过特风圈之后,他将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接待他们。
当时画家和教授约定,为了节省时间,届时他们一同去舰长室,教授只管和舰长“闲聊”,而画家在一旁只管给舰长画像。事实上他们也就是这样做的。画家记得,虽然执行远航任务两个多月了,但作为随舰人员,他还是第一次到舰长室,他甚至在脑海里设计了这样一个见面方式:他和教授来到舰长室,在门口停下步子,舰长背门而坐,宽阔的后背,醒目的“锅盖头”——就是军舰上常见到的发型,四周贴着头皮一直剃到头顶,头顶上巴掌大一块倔强的、甚至愤怒的短发。这种发型在陆地上也经常看到,尤其在大城市里,更是那些时尚酷男的最爱——听到敲门声之后,舰长慢慢回过头来,就像电影里那样,先是一个脸部特写,接着是眼睛特写……
不,不是这样的,电影总是离现实生活很远。
正因为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方才致使画家两年后总也不能一下子就想起舰长的真实面貌。
舰长正在开一瓶红酒,教授和画家来到门前时,他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一边微笑着示意他们进来,一边继续拔瓶塞子——这一点,画家绝对没有记错,他甚至清晰地记得那把开瓶器就像一只银色的壁虎。
在航行期间,画家和一些官兵聊天时听说过,舰长喜欢红酒,他有个表弟是红酒贸易商,同时还是一个铁杆“军迷”,每次舰长出海,他表弟都会送他几瓶在全世界都相当著名的红酒。舰长每次都非常珍惜那几瓶红酒,只有在人困马乏时他才会斟上一小杯解解乏。有趣的是,要是哪个干部或者战士在某项工作中表现出色,他就会把你叫到舰长室,奖励你那么一小杯名贵的红酒。“我喝过好几种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和狐狸尿差不多!”机电部门那个老兵得意地如此评价,很显然他被奖励过多次。他长了一对醒目的大门牙,还好,两颗都很白。画家和几个老兵们聊天时,教授也在场,因为了解官兵远海执行任务期间的心理和精神状态,也是他此次随舰调研的课题内容之一。教授对这种奖励深以为然,因为长期在大海上,这比任何奖励都要打气提神。年轻的画家则放声大笑,因为他觉得在枯燥的远航中这种奖励不啻于一抹重彩。
当时,舰长倒了三杯红酒,几乎就是宴会上的国际标准。他把三杯红酒放在茶几上,然后,有条不紊地塞好瓶塞,这才过来和教授比肩而坐。为了便于画像,画家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打开了速写本。教授端起红酒放在鼻子下边,好像是个行家一样,深嗅一下,浅嗅一下,然后将身子靠在沙发上,脸上露出赞赏的微笑来。舰长随之发表的一些关于红酒的言论,画家也言犹在耳。舰长说,都知道“拉菲”是世界顶端红酒,香气浓郁味道绵长,但他比较喜欢手里这杯“木桐堡”,因为这款红酒味道刚烈强劲,个性突出,是典型的男人酒。“除了刚烈的味道,我还比较欣赏它的座右铭:目前第一,曾经第二,但Mouton永不改变。”舰长随口说了一个外语单词,然后欠身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向画家示意了一下:“酒标上的这幅画,你一定很熟悉的。”
画家一眼就看出那是毕加索的画作《酒神狂欢图》。他曾认真端量过这幅画,当年他读出的只是毕加索的绘画才华,寥寥几笔就能活灵活现地展示出美酒为生活带来的欢乐。眼下再面对这幅画时,他忽然觉得用它作为一种红酒的酒标真是太恰如其分了。
画家为舰长画像时,教授和舰长开始了聊天。他们微笑着,一边轻声细语地款款交谈,一边握着酒杯摇晃着“醒酒”。画家记不清他们是怎样进入话题的,也记不清他们先谈的是雷班托海战,还是先谈的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灭。反正,对于年轻的画家来说,那些发生在16世纪的海上战争过于遥远,早已如袅袅烟云随风而逝。然而,教授和舰长却交谈得十分细致:那时候的军舰都是帆桨并用的,舰上的火炮也只是4.5磅的;还有接舷战,跳帮队员,包括由农奴罪犯充当的划桨手在交战期间都要脚戴镣铐,等等。这些玩意儿在画家听来,仿佛鬼影传奇,犹如玩“穿越”的大片。但舰长和教授他们说得风生水起。
他们交谈时,画家只想专心地为舰长画像,他试着关闭双耳的功能——这一点微末本领,显然是他多年的专业训练养成的。画家从开始学画画就是这样。比如,画一只苹果,他一边画,一边想象着苹果树开花结果的情景;他几乎还能看到一只苹果成长的全过程。更加奇异的是,在绘画这只苹果的时间里,他甚至可以嗅到这只苹果在各个成长时期所散发的不同的芳香。
但是,刚开始给舰长画像时,他既不能专心,也无法展开联想,甚至连第一笔的线条也失去了往日的准确性。画家心里明白,影响自己的,与其说是他们交谈的内容,不如说是他们交谈的氛围。他们虽然轻声细语,但教授总是喜欢做一些手势来加强话语的形象性——“各舰指挥官下令清扫甲板,准备作战”,有时候他还要挥舞双手:“土耳其人听到一阵雷鸣般的呐喊,眼前一片耀眼金光”。教授的这个痼习也许是在课堂上养成的,那些高级军官很可能被感染,但画家却觉得教授的每一个手势就像一把刀,一下子砍断了自己的思维。好在教授也能意识到这个,他每做一个手势后,都会下意识地带着歉意对画家颔首一笑。
舰长没有额外的动作,可能他知道自己正担负着模特的重任,除了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以便红酒“呼吸”,随意但端庄的坐姿始终没有改变,教授在讲那些遥远的海战细节时,他一直浅浅地微笑着,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画家虽然不知道那些遥远的史事,但他基本上能听得出,舰长对那些海战史甚为熟悉。如果教授的一番讲述是一支长枪的话,那么舰长的一两句话,便具有钉子的作用,一支长枪悬挂在墙上,没有钉子就不可能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
画家给人画肖像时,总是首先画好一双眼睛。这并非是绘画的秘诀,不过是他的创作习惯。先前给舰上的官兵画像时,都是从眼睛开始的。一般人看来,眼睛不过是单眼皮和双眼皮之分,但在画家看来,眼睛有多种类型,有三白眼和四白眼,有丹凤眼和三角眼,还有象眼猪眼金鱼眼,等等。画家之所以对人的眼睛有过深入研究,是因为他一直坚认,要想画好人物肖像,最重要的就是要画好眼睛,抓住了眼睛,也就抓住了人物性格,抓住了人物灵魂。
当画家给舰上的几个老兵讲述自己对眼睛的高见时,引起一阵子惊讶。一个金鱼眼老兵非常顽固地要求他把自己出色的金鱼眼画成一双丹凤眼,因为他故乡的女孩子们认为丹凤眼的男人诚实稳重,有发展,能富贵。其实,画家刚上舰没几天就知道了,金鱼眼老兵在舰上是个著名的失恋高手,当然,金鱼眼只是他成为高手的一个小因素,而多次执行长期远航任务等同于两地分居才是把他练成高手的主要原因。当时,画家第一次违反了自己的创作原则,慷慨地奉送给他一双丹凤眼。而舰长的眼睛不能更改。
画家长久地凝视着那双眼睛,他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灵感,试图得到一点儿能够画出一帧精准肖像的启迪。实际上,与棱角分明的颧骨相比,舰长的眼睛略显内陷,但,尽管有不少血丝,却无法混淆那双眼睛里凝固的一股力量。不用揣测,画家知道,军舰在大风浪中穿行的这几天舰长没有休息好,他双眼里虽然有着血丝,但他的瞳仁依然有着明亮的光泽,就像蓝宝石。对了,一点也没错,舰长的瞳仁是湛蓝的——画家当时甚至很偏颇地认为,只有长期观看大海才会有这样的瞳仁。更甚至,他还明白无误地嗅到那双眼睛里隐隐散发着海浪的气息……仿佛在一瞬间绽放出灵感的光芒,画家不由得激动起来。
教授和舰长都没有留意画家的情绪波动。他们的言说古今中外,从遥远的赤壁之战,到仍然遥远的鄱阳湖之战,说得那么津津有味,说得那么清清楚楚,仿佛这些战争都是他们现场指挥的。当画家画好舰长的双耳时,他们已经谈到了对马之战……当然他们不可避免地谈到甲午海战。只是,他们没有谈论那场海战的整个过程,连战争背景也没有言及,他们一上来就直接说起大东沟之战,说的相当详细。
很遗憾,历史课一直是年轻画家的弱项。一开始,画家还以为他们又是在谈论遥远的古代海战,根本没想到那场海战距离今天不过咫尺之遥。或者说,画家已经进入专注状态,自动关闭了双耳的聆听功能。而舰长和教授越说越投机,他们转而说到了二战,说到德国轻型巡洋舰某个部件的细节时,甚至差一点发生争执。
后来,画家一想起给舰长画像的过程,就会觉得那几乎就是一个聆听的过程。也就是短暂的两个小时吧,但却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甚至好几个世纪。好在画家不是在他们的争吵中完成的作品,也不是在他们讨论各种军舰性能时完成的——画家隐约记得,他在画最后几笔时,教授和舰长已经回到了现实,他们正在很随意地拉家常,有点王婆卖瓜似的显摆自己的老婆孩子。至今画家仍然觉得有趣的是,他们的老婆都是老师,还竟然都是教数学的老师。舰长的老婆在老家的县城中学教数学,偶尔还要滥竽充数给学生上上美术课。教授的老婆则是在大都市的高中里教数学,在业余时间里喜欢玩空竹,好像空竹的嗡嗡响声不仅有助于解开她的方程式,还可能使她进入多维空间……
“要命的是,这位女士在玩空竹时,必定要穿那双红色运动鞋!”教授说完,举起杯子把浅浅的红酒一仰而尽。后来画家一想起教授喝酒的样子,耳边就会响起他那半是得意半是调侃的腔调。舰长也跟着喝掉了半杯红酒,微笑着说他老婆也喜欢穿红色鞋子,只不过是高跟鞋罢了。每次他远航回家,他老婆都要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然后穿上绿格子长衫和红色高跟鞋,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笃笃笃”地走来走去。
对,就是说到这儿——舰长说到这儿时,画家彻底完成了他的肖像。尽管舰长和教授最后聊的那些家常话虽然没多大意思,但画家现在想起来时,却认为那些家常话也许能给他在漫长的海战史中完成的那帧肖像洇染了些许温馨。
画家很自信地把画好的肖像递给舰长,教授也欠身围过去观看。看着他们赞赏般的微笑时,画家有几分得意地端起酒杯一仰而尽。这时候,室内广播通知开饭。画家放下杯子时,看到几缕阳光透过舷窗照射进来。
舰长向画家表示了谢意,然后走到书架前,抽出一个活页夹,要把新画的肖像放进去。眼尖的画家一下子就瞥见活页夹里已经有了一张画。好像出于自己专业的本能和冲动,画家失声叫了一声,站起来走了过去——当然,舰长给他看了那幅画。那是一幅套色木刻,内容有些奇怪,一枝花,一条鱼。画家认得花是玫瑰花,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鱼,更不能明白为何要把一枝花和一条鱼画在一起。
博学而好奇的教授马上也过来了,好像浅浅的小半杯红酒使他有了醉意一样,他甚至有点抢夺似的,把活页夹抢在手里,一边观看那幅木刻,一边用相当专业的术语赞美着,仿佛他是个有道行的大画家。他赞美完木刻,还要卖弄鱼类知识,诸如“是水虎鱼……巨型水虎鱼可以很轻松地干掉鳄鱼……这种淡水鱼群体意识较强……它们有自己的水域,任何鱼类不敢轻易侵犯,一旦进入它们的水域,那后果相当严重,情景十分残酷——只能剩下一副骨架……”如此等等。教授滔滔不绝,仿佛漫长的海战史他还没说过瘾,到末了他还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有玫瑰花呢?”
舰长只是微微一笑。年轻的画家注视着那幅木刻,平心而论,这不算是一幅精美的作品,刀法里甚至还有几分稚气,但他隐约觉得,与自己画的肖像比起来,这幅木刻则更为妥帖、更为沉着地表现了舰长的真实面貌。因为,高明的画家给人画肖像不一定非要画人,一束草,一块石头,也可以呈现一个人的精神,包括他的性格,甚至他的追求。这也许是一个深刻了解舰长的画家画的:“请问这位画家是……”画家不由自主地询问道。“哈,这不过是我爱人的业余爱好罢了。”舰长微笑着收起活页夹,工工整整地插进书架里。
接着,他们一同走了出来,通过甬道走向第一军官餐厅时,画家再次感到军舰还在摇晃,甚至他还听到了海浪的呼啸声,闻到了海水散发的甜蜜蜜的味道——这一点尤其令画家记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