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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临水闲说慈悲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8日11:04 来源:中国艺术报 查干

  慈悲庵,临水。卧于高台,显得仙风道骨。常有欸乃之声挂于耳际,引人入水乡之梦。从地面仰望,只能望到它的飞檐和瓦片。庵东侧有一宽宽的台阶,台阶右侧有一石碑,刻有《陶然亭记》 ,一步一步登去,可考验脚力,抬头见一株古树,苍然而立,转身,见两扇朱红大门闭着,需轻轻地叩。这是一处修心养身之地,鲁莽和轻佻,与它的幽境不和。庵里,一片静寂,只有紫燕和麻雀飞来又飞去。假如有风翻墙而入,会掀起一股又一股古刹浓重的朽木味,使你一下子与古时岁月,拉近了距离。

  庵,位于陶然亭公园湖心岛西南不远处。是公园一处重要景点。而陶然亭公园,乃是京城南隅以燕京名胜陶然亭为中心的一座城市园林,始建于1952年。而慈悲庵则始创于元代,又称观音庵。清康熙三十四年( 1695年)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监理黑窑厂期间,在慈悲庵西侧构筑一小亭,并取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为亭命名。于是,庵里多了一层有灵之物。

  1980年初秋,我与几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同事,在这里参与筹办一本国家级综合性文学刊物。住在这里的有六位,其中五人,都是离乡背井者。分别来自贵州、云南、新疆和内蒙古。此庵为古建筑,又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我们住得提心吊胆,唯恐对它有什么损坏之事发生。庵里只有一个小型锅炉来烧水,有专人负责,火,是严防之例。而每日三餐,则走二里多地,需到北门外的中国舞蹈学院食堂,生活条件相对清苦,笑称自己为胡须尼姑。

  办公环境倒很优雅。古香古色、花草树木、湖水扁舟,样样不少,是个看稿、编稿的清静之地。看稿子累了,还可以俯瞰清幽的湖水,以及远处的亭台楼榭。或者,下得庵去,坐于湖边林荫处,看水鸟与小舟,共游涟漪扩散处。

  “成不成,陶然亭。 ”是一句民间俗语,此说不假。观察发现,恋爱中的年轻男女,此处的要比其它园林多很多。因而,也多了几分青春朝气和相依相偎的湖上剪影。湖心岛北,有一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革命情侣高君宇与石评梅,就长眠于此。慕名而来的情侣们,常常采一些山上小野花,供奉于他们的墓碑前,其中寓意不言自喻。

  每当月朗星稀之夜,这个较为偏僻的园林,显得尤为谧静而达雅。噪杂的市声,与此隔绝。只有蝉噪此起彼伏,使夜色显得更为空阔,高远。偶尔,从游船里也传来一些歌声,譬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之类。说也奇,每当歌声一起,蝉噪便戛然而止,仿佛有谁突兀摁了一下音箱开关。我疑心,蝉们或许有极丰富的音乐细胞,不但自己善于歌唱,也会醉心他乡音乐。

  当夜色深沉,收园,整个公园便沉浸在一片寂静里。月光柔美,树影婆娑,偶有夜鸦横空飞过,嘎嘎,叫两声,飞到湖对岸的树林里,隐去。

  我和苗族作家伍略兄,则刚改完将要刊发的一叠子文稿,悄然走出居室,左拐,走十步,面对面坐在陶然亭的紫红长廊里,端一杯羊岩勾青,海阔天空地聊将起来。谈资从孔孟老子到李白杜甫,王羲之欧阳修以及艾青巴金和沈从文。想到谁,就说到谁。

  伍略兄著作甚丰,尤其写麻风病村落的文章堪称一绝。 《麻栗沟》就是其中一篇。此文,后来被评为贵州省20世纪20部最佳文学作品之一。他的另一篇小说《夜渡无人》故事情节迂回曲折,有着诗一般的内在魅力。而他的中篇小说《良家妇女》好像还拍成了电影。他出生于贵州夜郎凯里苗乡。根扎在故土,文字的枝叶当然茂盛。他与苗族前辈作家沈从文,来往甚密,飞鸿不断,可说是忘年交。

  当湖风微微然吹来之时,在月光下,见他的头发乱若秋草,鬓角上一闪一闪的,是一片秋霜。时年他仅四十的样子。不修边幅,衣着随便,烟瘾极大,好饮茶,绿茶为最。饮用时,不用玻璃杯,而是军用大白瓷缸。夫人罗星芳是著名艺人,常有电话监督他,嘱咐好好自理生活。他憨憨一笑,说,没关系,放心啦,算是汇(回)报。对此,嫂夫人也无可奈何,万里之外,她的监督鞭长莫及。伍略兄,人善良而敦厚。他信服老聃, 《道德经》随口就能背上一段来。这一点上,我们爱好相同。他向往,有朝一日去得终南山讲经台下住上它几个夜晚,受一些仙风道气熏染。他这一愿望,不知如愿与否,就不得而知了。后来,我倒是登过终南山,在讲经台下,住了一夜。那晚我想到了他,还自言自语地隔空捎话。在天国,他或许有些感应吧。他曾经说,老子的思想,对他的文学创作,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他,大巧若拙,不好为人师,也不夸夸其谈,平时少言寡语,不争强好胜,生活极为简朴。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俩在陶然亭里依栏而坐,聆听,亭外细雨绵绵。他说,这般细雨让他想起《道德经》第八十一章里一段文字:“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而后他念释文:“诚实的话不一定动听,动听的话不一定诚实。世间的好人不会花言巧语,能言善辩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聪明的人不一定博学,见识多广的人不一定真正聪明。人生的修行重在于行,而不在于辩。 ”他说,就像这亭外细雨,老老实实无声无语地下,滋润万物,却无虚浮之态。而狂风暴雨则不然,来势凶猛,易成洪水,百害而无一利。

  表面上看,有些木讷的他,学识却十分厚重而不予张扬,是个真正的知识之人。这与身边一些轻佻张狂,半瓶咣啷之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又有一夜,乌云压城,夜黑无边。风之脚步不知止于何处。空气里除了闷郁就是潮湿。我和伍略兄,坐在陶然亭长廊上,饮茶观天,很少有话,各想各的心事。突然他开腔,说,查干兄我在构思一篇小说,叫做《黑洞》 。就像现在,夜深若洞,仿佛要吞掉整个世界似的。人心里,不也有这样的黑洞吗?假若没有真、善、美来把持这个洞口,人世间将会是黑暗一片。我说,甚好,题材厚实,寓意深邃,假若把握得好,一定是一篇妙文,将会对人心产生深远的影响。然而他,没来得及完成,就匆匆辞世而去,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这是后来的事。

  那一年他因工作缘故,离京回黔。后来曾任省作协副主席一职,并主编一家大型文学刊物《南风》 。次年,他来参加全国人大会,我还催促他赶快下笔,完成《黑洞》的写作,不宜再拖延。他憨笑,说,大概框架是有了,在琢磨一些细节和人物勾勒。

  谈话中,他对陶然亭念念不忘。他说,陶然亭那个地方,值得我们一辈子记着。那是一个让人开悟之地。人一旦坐在那里,思维就格外地活跃起来,可上天入地,索古探今。他说得极是,一代一代名士骚客,一代风流:江藻、林则徐、龚自珍、梁启超、谭嗣同、秋瑾、孙中山、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高君宇、石评梅们,前后都曾留于此亭,谈天说地,道古论今,赋诗吟诵,恐怕不都是偶然为之的吧?清诗人龚自珍于1919年,在科举中落第,来陶然亭壁上题诗一首, 《题陶然亭壁》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凭君且莫登高台,忽忽中原暮霭中。 ”来发泄心中的忧郁之情。

  陶然亭的确是一处可感、可念、可忆的地方。这些年,我几乎每年都去一趟陶然亭,追忆那些清风明月中的倾谈之夜。故人已去,岁月依然,令我伤悲。

  前些日子,微信里看到一个获得夏纳奖短片《黑洞》的视频。此片,长不过三分钟,却道出一个深邃的生存道理:主角正在加班,复印机突然坏了,踢它两脚,竟然复印出一个黑洞,一个可以隔空取物的黑洞。把它放在一边,将饮料纸杯放在上头,出现了一个洞,伸手摸出一杯饮料来。他拿起印有黑洞的这张纸,一捅,竟然可以穿越。他试着贴于门上,门上出现一个洞,可顺手开门。贴在冰箱上可取出冰淇淋,贴在钱柜上可取出一叠又一叠的钱币,于是他被贪婪驱动,干脆爬进钱柜里去,想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不料,钱柜门自动闭合,印有黑洞的纸片掉落下来,他被黑洞永远地吞没了。此片,构思巧妙而寓意深刻,一睹让人惊心动魄。假若,远在天国的伍略兄,也能看到此片,对于他小说《黑洞》的开笔与人物勾勒,一定有所启发,果如斯,不亦是一件美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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