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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广龙:行走泾河滩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3日09:51 来源:人民日报 第广龙

  一

  泾河是一条大河。

  我出生长大的平凉是小的,局促的,只有一条街道。泾河流过,在城北边,在低处,似乎要把小城扛在肩上带走,带到宽阔的地界上去,只留下冬天的清澈,夏天的泥沙。

  泾河,给了一个少年走向远方的幻想:河水到哪里去,我能跟着去吗?世界那么大,多少人都出走了,对于我来说,只有离开家乡,只有在多年以后,才能返身,看清楚疼痛的根源。我不是一个彻底的背叛者,当我身处异地,往回走,是我强烈的冲动,就像一些鱼类的洄游一样。父母在衰老,我的回归是必须的,我的离开,又多么无奈。回去,在家乡,瘦瘦的炊烟还在升起,我回去,灶火里多添一把火,弥漫开来的,是多么呛人的亲情啊。

  火车也是一条河,在铁轨的河道上,长长的身子,有自身的流速。车头是掀起的浪,扑打着山野的空旷。许多年前,平凉要通火车的信息在民间流传。这样,就有一条和泾河并行的河了,可以双向流动,承载起一个游子分量越来越大的归心。大约在1996年,一座火车站,终于出现在泾河滩。

  我们家是1976年搬到八盘磨的。这里离泾河近,晚上灌进房子里的风,都有泾河泥腥的味道。也就是在这里,我的心思增多,心绪杂乱,度过了我的少年期;就是从这里,我离开家乡,用双脚给自己蹚着一条并不平坦的路。当火车站出现在泾河滩,我是在西安坐上火车,夜半经停,得以亲历什么叫归来,什么叫离开——汽笛声似乎是从我的胸腔发出的。

  我的父亲在八盘磨合上眼睛,我的母亲在八盘磨咽下最后一口气。停灵的位置,都是在正房的墙下,用的也是同一块门板。父亲先走,我一趟趟回家,坐长途班车。母亲病重的日子,我回家勤,坐的火车,是那种绿皮的老式火车。坐车在下午,到站是夜半。回来,是经停,离开,是过路车。我的生活,就这样过路,经停。火车厢的气味,在我的鼻腔里,走动,鼓吹;半睡半醒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变形。

  我曾在一个冬天的早上,折返到火车站,要看看火车站的样子,也看看泾河滩的样子。从八盘磨的马路往北走,还没有走到泾河滩,就能看见了。经过一座桥,桥对面,就是火车站。泾河在哪里呢?泾河似乎断流了一般,看不到水流,泾河被人造的石板覆盖了。泾河边,靠近河道的一侧,新修了宽展的公路,就叫泾河大道。河滩上,一大片楼群,不但已经建起,而且入住了人家。据说是铁路上的人。

  这已是我所不熟悉的泾河滩。

  二

  泾河滩是我童年的天堂,最安慰我还没有长大的身体,和种种混乱的想法。那时候,泾河滩是空旷的,自然的。八盘磨通往泾河滩的路,还是土路,路边生长着杨树、槐树。有一道沟汊,旁边隆起土坎,上头长着几十棵巨大的柳树。柳树的树冠,有圆形的,也有长条形的。

  我高中毕业前的一段日子,来这里最多。冬天的泾河滩,偶尔去,河面结冰,可以在上面走,冰块能吃,咬一口咔嚓咔嚓,咬碎玻璃似的。夏天隔上几天就去一次,不去难受。在泾河游泳,钓鱼,打水仗。

  泾河滩对我的诱惑大,往泾河滩去的路上,也是我喜欢的。路边会遇上果园。是苹果园,梨园。苹果园结了果子,看着结实,颜色身形在变化,大了,红了,熟了。梨园里的梨子,和叶子的颜色相近,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一旦发现,满树都是,拥挤在一起。是那种薄皮的梨,弹一下就能出水。经过果园,香气在空气里走,好闻。更多的是菜地,是泾滩二队的菜地。成片种植的西红柿、豆角、黄瓜,这是要搭架子的。包菜,白菜,一个个不乱跑,都在原地,长得一样又不一样。包菜地里蝴蝶多。白菜地到初冬都没有采收。菠菜地也是经历一场又一场霜降后,还把铁青色坚守着。包菜和菠菜似乎不怕冷,似乎冻不坏。菜地有人看护,想偷吃个西红柿也不敢。到秋天,采摘完了的西红柿地、黄瓜地,堆着一堆堆藤蔓,可以随便进去,找寻一些被遗弃的拉蔓瓜果。都干瘪,小,没有长好,带疤的,有伤的,但吃着有老熟的滋味。

  说无忧无虑也不完全。有时在家里挨了打,跑出来,想都不想就往泾河滩方向走。四下无人,在树下坐下,自己再伤心一会儿,觉得好受多了。肚子饿了,才不情愿地回去。没有钱,看电影不成,瓜子也吃不上,就来到泾河滩,听麻雀叫,捉虫子,拿石头打水漂,忧愁很快就忘记了。

  一年四季,都有人到泾河滩拉沙子,架子车拉。有的是人力拉,有的是毛驴车,毛驴在前面使力,人在驴屁股后面,稳着车辕,也在使力。城北一个买卖蔬菜、鸡鸭、粮食的市场,叫北沙石滩,就与拉沙子的架子车过往有关。在秋天,还有人在泾河里洗羊皮,一堆羊皮,在河水里软胀了皮子,被捶打着,抖落着,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我看拉沙子的架子车,看洗羊皮的人红彤彤的手,也看得高兴。现在想来,我感到不解的是,一车一车沙子被拉走了,泾河滩还是泾河滩,看不出有什么损伤;羊皮在河水里浸泡,河水也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狗胡子鱼依然在游走。也许,在那些年,即使是索取,也是有限的,即使脏的东西进入了河水,也在河水能接受的程度上。

  三

  当我离开家乡,到远方谋生后,才渐渐了解到,泾河发源于宁夏,一路流入陕西,到关中平原上,与渭河汇合。也知道因为泾河的发生和流过,而有泾源、泾川、泾阳诸多与泾河相关的地名。在汇入渭河的高陵,竟然还有一个地名,五个字,叫泾渭分明处。

  河流流向了能去的地方,在有的地域,强调了自己,在有的地域,消失了自己。一条河流的长度,是自己丈量出来的。河流向前,也给两岸以滋养,浇灌出有水色的文化、习俗。人也是要走动的,有的人只在一个地方走,有的得换地方,换着走。不但换地方,还要换水土。世上的人,就这么迁徙,分布,定居,散开又聚拢。就像河流也会改变河道一样,大地上人的群落,面貌也是难得稳定下来,好不容易稳定了,却又被天灾人祸打散了。

  我就是一个要往远处走动的命。可是,再走多远,也得有停下的时光。只是,即使我已经在外省安顿下了我的生活,我也无法断脱和家乡的关系,这是一辈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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