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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当生活“硌”着你了,你已经在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2日10:39 来源:文学报 金莹

  从湖北来到广东的这十几年里,塞壬从事过多种职业:记者编辑、业务代表、文案策划、品牌经理、区域经理、市场总监……这些职业跨越多个领域:新闻、地产、化妆品、家电、珠宝。而她则被各种各样不同的代号或者称呼包围:阿艳,阿红,红艳,Vivan。辗转中,那个最初的名字,黄红艳,已经很少有人记得。

  她用文字记录这种匿名的生活。她写自己“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写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及某种阴谋的深渊,无故被炒,备受歧视,屡遭排挤——“在文字之外,在作家之外,我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为了生存惶惶不可终日的单薄女子。”她还写“在广东匿名的流浪生涯里,故乡湖北的种种都生出那般美好,水墨画一样的漾开,然后滋养着甜甜的睡眠,家族、风物、器具还有人,哪一样不是发着光地走向梦中?”

  异乡人的病,无法医治。最后结成的文集,都是关于两个故乡的记忆:“所有的作品居然有着天然的秩序感,广东一篇,湖北一篇,非常对称,我的书写居然在广东与湖北之间游离与更迭。”她这样写道。这似乎是一种必然和宿命。

  在不同的城市中,在不同的怀念中,匿名者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他。也可能是一个本名黄红艳、笔名塞壬的女作家的深夜文字。一本 《匿名者》,既是异乡人在异乡唱的一首现世之歌,又是他们午夜梦回时低吟的怀乡之曲。今年,在场主义散文奖将提名奖颁给了塞壬和这本《匿名者》。

  “当我写下匿名者,无数个匿名者被我轻轻触碰,而最痛的那一个,她将被铭记,因为被书写,她获得了独立的命运。”塞壬说。

  “当我说爱,我会流泪,那是一种郑重地惜别”

  记者:《匿名者》反映的虽然是个人记忆,却可以让许多人在其中读到共鸣。对于大多数七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来说,背井离乡、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远离家庭,远离童年记忆,已成为一种共同的经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的写作是十分“在场”的。因为你写的,就是一批人的真实生活。你如何理解写作的“在场”?

  塞壬:我所理解的“在场”,是指精神和肉身的同时在场。精神在场很好理解,而肉身在场是指自己亲历、参与到社会事件中。

  在场同时也是在时代之场,所写的内容不可能发生在中国的三十年前,也不可能发生在中国的三十年后,它相对历史来说是即刻的,它甚至只能发生在历史中,某一个区域性独特的地方,而作家,此时在这个场。精神,肉体,时间,空间在这个时代之场。

  我素来不认为图书馆式写作,或者是阅读式写作是“在场”的,因为那一类文章即便出现在五十年后,或者出现在五十年前,也没有太大区别。而且,作家所写的内容来自阅读,来自他人的材料与经验,他本人并没有亲历参与到写作题材中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类写作很多是诠释和解读的层面。而散文写作,仅停留在诠释和解读是远远不够的。除了隔,还有一种主格缺席的担当感。本我的发声及立场都受限。但是,这类写作的精神是在场的。

  我并不是为了要表现什么文学的效果才选择在场。我从来不考虑写作的意义,我甚至没有考虑到文学这样的大词。当生活硌着你了,当你发现你所处的世界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你已经在场了,你已经对那种不在场的问题不感兴趣。所以,在场写作对我来说从来没有特别的意义,它是与生俱来的,我只要一写作就必然会呈现的姿态。

  记者:离开故乡来到异乡时,为什么会选择用“匿名者”这个词语来概括自己的身份?这个词语中有着你对自身怎样的界定和理解?

  塞壬:在广东流浪,我们是多重身份的,异乡人,入侵者,外来者,我们身上有很多标签,我们会伪造经历,隐姓埋名,篡改出生地,成为自己的一个陌生人。当以一个陌生人的视角打量自己,你会发现,你过着别人的生活。这是为了生存的一个手段。据说,广东流水线上的工人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有工号。而我们在公司上班,对外全部用英文名字。“你是谁”这个问题经常会敲打着我,使我不断地正视每一个时期的自己。但是,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我从来没有弄混淆过。我选择用“匿名者”这个词语实际上是准确、真实地呈现某个时期的生存状态。现在再看,我觉得那个时期非常迷人。

  记者:“悲迓”是楚剧唱腔的一种。当“匿名者”和“悲迓”这两个词语结合在一起时,便成为你的独特经验。

  塞壬:悲迓实际上对某种人性中流失的纯真与爱的一个追忆,它不完全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城市化进程中遭到的毁灭性绝迹的记录。当一个人在异乡以匿名者的身份唱起悲迓,那是对回不去的故土,及自身的人格、尊严及触不到的真正的精神家园的挽歌。

  不仅是广州,我所流浪的深圳、广州、佛山、东莞、云南、福建,我怀着一种完成自我人格精神独立,逐渐走向开阔,走向没有偏见,走向无畏的、敢爱的方向,完成个人的一曲悲迓。

  记者:你也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写到城市化对乡村的冲击。对很多人来说,城市化不仅仅是一种出现在报纸宣传上的行政口号,而是生活中的现实经历。这三个字背后的经验十分复杂。很多人都是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一边追逐城市,一边质疑城市,一边怀念乡村,一边离开乡村。

  塞壬:当我说爱,我会流泪,那是一种郑重地惜别,这个字只要一说出口,意味着终结,我的故乡,一个叫西塞的地方,她独特的方言,她近千年的习俗与审美,她的悲迓,将随着城市化进程即将走向消失,在我的书写里,我用文字唱一曲哀伤的悲迓,我无法完成还原现实作为地方文献资料这样的宏愿,我无法呈现最初的模样,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我看来,中国很多城市化进程并没有事先规划传统文化的何去何从。当乡村被强拆之后,很多传统文化就没有了根。然而,我们成长的记忆是抹不去的,它长在我们的血脉里,它会出现在魂牵梦萦的中年之梦中,会出现在醉酒后的喋喋不休中,这是不由人的意志转移的,然后,此刻,它断了。在我看来,对这类题材的书写,与其说是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还不如说是时代之殇,给人内心带来的阵痛与失落。

  “没有什么比掉在时代之外的书写更让人沮丧的了”

  记者:散文是一种带有强烈个人标志的写作方式,每个人的文字风格和人生经验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而你的散文写作经验、理论都来自自己的生活,也已形成与他人不同的写作要求,包括对散文写作的一些认识和看法。

  塞壬:我个人认为好的散文应该有纵横交错的机理,开阔、层次多变,有大起有大落。有细处的喋唼,有管涌般的一泻千里,疏密有度,贯穿时空感和历史感。既情感丰沛,又理性昭然。它应该是一个综合的母体,它最终呈现的是作家这个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世界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他对世界做了什么样的回应,他的态度及立场。

  在我看来,好的散文没有明显的文本意识,它是横跨小说、随笔甚至包括诗歌的一种复合体,它无法让你一语中的,它让你难以度量,难以定义,甚至难以以一种视角解读。好的散文绝不是单一的,平面的,简单的,它是考量一个作家才华、勇气、知识及生活经验的综合能量的试金石。

  记者:看你的文章,会惊讶于你经历的丰富和复杂。但如何将丰富和复杂的经历呈现于文字,并使之打动读者,显然需要个人独特的领悟力和文字表现能力。

  塞壬:经历之丰富,之复杂,前提是,我要有足够的激情去点燃它们。钉子划破手指头是痛的,我并不想告诉别人我痛得如何与众不同,我觉得仅只表现这个,它将不配被写出。之所以强烈地想要把某个东西写出来,那它一定是具备独特性的、秘密性的,难道只是我才这样做的吗?只有我做了内心的泄密者?技术上,我完全失语。笨办法就是,服从内心。

  写文章当然不是比较谁比谁经历的苦难更多,散文写作,没有什么比掉在时代之外的书写更让人沮丧的了。我在广东流浪了九年,应该说,渴望表达是我写作的动因。这个表达跟文学没有关系,跟追求名利没有关系,却跟自恋和自怜关系重大,我写,起初只是为了解决个人的内心问题。但是现在,我再这么说,就十分地矫情了,至少在目前,我还是想为散文写作提供一点经验。

  记者:在《从细微的地方慢慢靠近》一文中,你写到自己的叙述特点,从细致细微处入手描写,有时甚至不厌其烦。

  塞壬:叙述能力来自一个人的观察能力。选择叙述方式,会让不起眼的场景被擦亮,我相信,我渐进式地靠近叙述对象,用感官揭幕式地呈现事物,凭肉身去体验,让精神在后面,这样处理的结果就是,我所写的,皆是我亲身经历的。

  在写的时候,我太关注路边的风景,文章中充斥着大量的名词,器具,我是那样重视对这些器具的细微刻画,衣服的一个皱褶,茶杯和梳子等静物,堆积时光的桌布,半敞开的门我要花大量的笔触用在这些东西上面,而且深陷其中,已经有人批评我太过迂回和繁绕,可是我始终相信,人或者事件是通过这些东西才会表现得郁勃黝暗、脉络清晰的,如果我唐突地、直接地、正面地写一个人或者一个事件,那就好比,我突然出现在那个人跟前,会手足无措的。如果我真创造了什么,那也一定是这些细微的东西在内部壮大了,然后自己合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面目清晰地呈现出来的。

  我觉得这不是戏法,有时,当我完全以我想的方式推进着叙述,一些隐遁的、遥远的事物会清晰地呈现在我的掌纹里。词语闪耀着,它们各就各位地站在各自的命里。

  “我愿意把我的写作去掉任何定语,任何标签,自由开阔的无偏见写作”

  记者:你是从2004年下半年开始写作,到如今已是2014年,接近十年的时间。你对自己进一步的写作生涯是否有所规划?

  塞壬:我在职场打拼,曾经是一个出色的职业经理人和媒体人。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十年,我最大的转变是我居然成了一名作家,这不是我人生规划的路线。

  2004年我在深圳,那个时候网络正流行文学BBS,当我对付夜晚的时间恶魔开始码字之时,完全是满足表达的欲望,实际上是写给自己看的。我把这些文章贴到天涯论坛上,居然获得了很多的点击与回复。这让我惊讶不已。有朋友劝我投稿,在一投必中的投稿生涯中,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慢慢地,写作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对写作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从当初的好玩,到后来的全力以赴地对待,到现在隐隐萌生的野心是层层递进的。

  我没有想过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但我目前没有写出最好的作品,今年会考虑小说写作。先从短篇开始,但散文写作依然会是主要方面。

  记者:从你丰富的经历中,我们也可见出你性格中的坚韧。而你的文字又给读者以细密、深情、浓烈、游离等等富含女性特点的感受。

  塞壬:我的性格有钢性的成分,意志坚定,很难被击垮,抗击打能力强。生活中的我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极少与人交往,深度宅,热爱电影、音乐和网络游戏。热爱美衣、美食和茶道。工作中,我时常充满热情,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享受他们叫我塞老师或者老塞。在文字世界中,我喜欢处于半癫狂状态,失控状态,为所欲为的状态,我认为这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东西在文字世界中的一个表现。

  记者:曾有人把你的写作归为“底层写作”。你是否认同这样的归类?

  塞壬:我不知道什么叫底层。是从钱的概念划分的?我不是富人,但我一直从事白领或者相当白领薪金的工作,不知道这是不是底层?如果从文化程度上划分,我好歹读过大学,知识虽然不渊博,但绝称不上是贫乏,我的知识文化应该也不能算是底层。

  奇怪的是,没有人把中国广大农村称之为底层,称为底层的恰恰是城市里的人。那么,底层是代表城市里贫穷、文化程度低的那类人吗?如果这么划分,郑小琼显然不是,她甚至可以算得上一个精神贵族。时时抛出时代的强音,有担当,有勇气,很有精英意识,这样的人是底层?我愿意把我的写作去掉任何定语,任何标签,自由开阔的无偏见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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