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谷，收留文学的梦想

    麦家理想谷是一家“只看书不卖书”、植入了“写作营”的“书店综合体”。这里向社会开放——文学客可以免费看书，免费居住两个月，静心创作。

    理想谷展开的文学生活，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平常又温暖。但从去年9月理想谷正式迎来首批客居写作者以来，就再也没招募第二批，这种从海量来稿遴选作者的模式正在遭受现实的考验。理想谷的理想还能走多远，成了一个值得探究的话题。

    1 将“家庭书房”开放出来

    杭州西溪创意产业园，野趣横生，一派天然。今年5月初，又一个麦家理想谷将在此开幕。

    去年9月，麦家在浙江富阳开办了首个理想谷，西溪理想谷几乎是其翻版。这座二层小楼有300平方米，一层是书店，二层是客居写作者的卧室，麦家的家也身在其中。

    西溪理想谷目前还未开幕，但已有文学客前来探访了。清明节假期过后的一个傍晚，来自北京的文艺青年碧珊轻轻推开了麦家理想谷的门。就像回到家一样，碧珊放下旅行箱，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在点着一盏台灯的小桌前落座。

    深 咖色书架包裹着整个理想谷，那上面摆着的上万册图书，哪一本都来历不凡，《卢梭全集》《列夫·托尔斯泰文集》《译文名著典藏》《芬尼根的守灵夜》《钱锺书 集》……很多书甚至是崭新的精装本。麦家理想谷编辑蓝珍慧说，光是挑选书目就花了整整一个月，“麦家老师选书的标准很严格，必须是经典的，有的书最开始是 选上了，但后来又被下架了。”蓝珍慧说，麦家不愿意把自己的书摆在中间，每当他看到出版社寄来要他签名的书也被摆在了书架上，就会说，“赶紧藏起来”。

    但凡进到理想谷的人，每一本书尽可免费看，连茶水、咖啡也免费品，这在国内，甚至全世界书店或许都找不出第二家。编辑蓝子说，曾经有朋友提议，理想谷可象征性地收一元钱，但麦家没有采纳。

    真正走进西溪理想谷才发现，麦家此番完全敞开的其实是自己的家庭书房。

    早在2009年，麦家和余华、刘恒、朱德庸等作家一起入驻西溪创意产业园，麦家每年交纳10万元物业费即可在此居住20年。“但慢慢地我发觉，我不需要住这么大，更多的空间可以拿出来和别人分享。”麦家说。

    还 有，麦家也逐渐发现，“富阳理想谷距离杭州市区有点远，我要专门腾出时间开车过去和作者聊天。作者是我们请来的，可在那里待两个月，我只能跟他们见几次 面，这对双方都很遗憾。”麦家特意解释，这并不是说他怠慢了谁，而是距离本身造成了一种矛盾。“如果理想谷开在家旁边，我们甚至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麦家想，理想谷也完全可以变成他日常生活、休闲的一部分。

    麦家追求完美的心态，不仅用在写作上，也用在了院子里的鱼池、屋子里的书架，甚至是沙发靠垫上。花草、鱼池，麦家都亲手侍弄过，“院子已经装修了一年，我经常会为一块石头到底怎么摆而琢磨不定，这个鱼池到现在还没完工。”麦家说。

    理想谷对客居写作者开放的卧房共有两间，大约12平方米的房间内，书桌、书柜、单人床齐全，样式简洁，质地考究。房间里被褥齐全，但书架上的图书还未采购完成。“我们会精挑细选，以全新面貌等待着客居写作者的到来。”蓝子说。

    2 文学新人入驻两月创作

    理想谷的理想，并不是请文学青年来喝茶、看书那么简单，它还有助力写作者获得文学成长的主张。

    早在2012年10月，理想谷就开始了招募写作者的计划，作者需要提供自我介绍、已发表作品以及进入理想谷后的写作计划，以此来征服编辑，获得客居写作者的机会。

    麦家清楚记得，招募计划公布后的第一个月，就收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稿件四百余部，共计一千余万字。先是编辑初选，他再最后筛选，杨怡和李楠就是这样被大海捞针一般“捞”了出来。

    去年9月，身为客居作家的杨怡和李楠进驻富阳理想谷，免费吃住，一待就是两个月。

    24岁的杨怡来自江西上饶，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传媒专业，她凭借《回眸高四》和《这里的天空特别蓝》打动了麦家。28岁的李楠来自山西娄烦，因长篇小说《打灯笼的人》和另一部作品《五谷丰登》而获得机会。

    初来乍到，两个年轻人都很欣喜，那里的15000余册书也让他们着迷。进驻之前，李楠就给自己开了一张书单。最后离开时，他竟然读完47本书。杨怡因为李楠的推荐，看了一套三本的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我之前很浮躁，真看不下去这么厚一套书。”

    为 了来理想谷，李楠辞掉了在北京的工作。“我漂在北京的时候，住在昌平区定福皇庄，白天车来车往，晚上更是吵得很，没办法安心写东西。”李楠说，他还要面对 来自家庭、同学等各方面的压力，“好多人都反对我写作，他们说，你看咱们镇上写作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进驻理想谷之后，李楠的时间不再散乱，搜集资料 也不会随意。从十几岁开始写作以来，他第一次像专业作家那样创作，感觉到了更多的压力和动力。

    在安静的环境中，两位年轻人果真拿出 了作品。杨怡完成了一部18万字的小说《苹果谷小镇》，讲述了发生在农场里一群年轻人的感情故事。而李楠完成了一部中篇《万家灯火》，还有两部短篇小说 《生命列车》和《新华书店》，他还修改出长篇小说《打灯笼的人》第三稿。很多人不相信李楠两个月里写出了这么多字，但他说：“麦家老师说要好好写，要对得 起在这里的时间。我自我感觉做到了百分之两百。”

    而更多的写作者，正在热切期待着进驻理想谷。正漂在北京的吕旭早已递交了客居写作 者的申请，“我曾经当过两年语文老师，现在一家电影公司当编剧，我觉得现在写给中学生看的文学作品太少了，《小时代》其实并不适合他们。”吕旭说，他想去 理想谷写一部校园题材的小说，友情、爱、焦灼和希望充斥的高中生活将是他表现的主题，“我想为我曾经的学生们，写他们想看的小说。”

    3 投稿邮箱曾一度关闭

    麦家富阳理想谷正式运营至今不到一年，虽说不时会有读书会、沙龙活动在此举行，但招募客居写作者的计划却一度遭遇搁浅。这里原计划每年招募8至10人，但迄今为止仅仅有两名文学新人入驻创作。很多人并不知道，麦家理想谷的理想，遇到了现实的挑战。

    “其实，从去年4月至今，理想谷收到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以及散文、诗歌等投稿，总共有一万件了。”编辑周佳骏说，投稿人当中，有年轻人，也有年过花甲之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愿望：到理想谷来写作。

    但面对众多来稿者，理想谷第二期招募计划却一直没有公布。“一方面是因为西溪理想谷在装修，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我们遇到了此前不曾预料到的一些难题。”蓝子解释道。

    “来 稿中，好作品所占比例不大，但是自认为写得好的人又很多。”蓝子说，编辑把修改意见转给作者，有些写作者并不愿意接受，“这时候，对方很明显地表现出不高 兴，我们又怕伤害他们，就会写信或打电话忙着道歉。”还有个别写作者会不断挑刺，怀疑理想谷的动机，怀疑麦家的动机。“这些事情耗费了我们很大精力，给我 们造成了很大压力。所以我们不得不先暂时关闭投稿的电子邮箱，而改由微信公众号投稿。”蓝子如此说道。

    不仅理想谷遭遇了难题，即便是曾经进驻到理想谷的作家，随着离开理想谷的日子渐行渐远，他们的写作压力和困惑也在增加。

    “我 从理想谷回到山西老家后，压力就来了，刚开始一个月，《打灯笼的人》还修改过一些，但很快因为我需要生活费，就又写了一个剧本。”李楠说，不仅因为经济压 力，如今在家里，他每天都很心慌，“我已经28岁，我发小的孩子都七八岁了，我没车没房没工作，什么都没有，怎么能谈婚论嫁？”

    如何以更有效、更成熟的方式，迎接文学创作者，正在被理想谷不断反思着。蓝子说：“从我们的经历来看，海量来稿的模式肯定不值得延续，我们有4个看稿编辑，但长此以往，还真是招架不住。”

    理 想谷的小伙伴们相信，理想谷的模式其实到了寻求更多改变的时候。首先理想谷的招募计划完全可以弄得再好玩一点，比如以主题来征选作品，再从中招募作家。或 者还可以效仿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作者进来的时候，要拿着稿子过来，还可以在书店打义工，每打一小时，换取一定入驻时间。”蓝子说，麦家想让理想谷更单 纯，并没有考虑过多的商业模式。

    4 至少提供一种新形式

    “离开理想谷已经半年了，我和它有点像是亲人的关系，每次到杭州都想去看看它。”杨怡说。

    麦 家理想谷的横空出世，给文学界传递了积极的信号。作家阿来认为，如今许多文学创作者，没有时间写作，停下来写作又要面临吃饭的问题，麦家理想谷虽是初创， 但让大家静心创作的用心很难得。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郏宗培也认为，不管写作者能否写出有价值的作品，理想谷这一形式，对文学界总归是有意义的事情。“这 种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做，作家张贤亮做影视城，是纯盈利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跟作家没有什么关系。”资深出版人金丽红甚至期盼，像麦家这样的人越多越 好。

    “对文学创作者有多大的帮助现在还很难说，但它至少提供了一种新的形式。”作家宁肯认为，动用民间力量来支持文学，会启发更多的人，以更多的方式来关注文学、支持文学创作，“可以肯定的是，日后这种支持文学的形式将会更多样化。”

    但也有人质疑，文学创作本身是孤独的创作，创作环境和物质条件的改善，与有价值的作品之间恐难产生必然联系。书评人贺超说，能写好作品的人，在哪儿都能写出来，麦家的做法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包含更多理想的成分。

    理 想谷是否能长久地坚持下来，也让大家有些担心。金丽红相信，如果想长久坚持下来，还是需要有眼光的企业家介入，“目前，国内奇缺优秀原创作品，如果有懂经 营的人介入，让一些优秀文化企业投入资金，并因此获得麦家理想谷作者的作品首选权，这个事情就会长远。”对此，贺超也建议，散漫式的创作恐怕难以持久，对 于作品还需要利益分配模式出炉。

    对话麦家 

    “办理想谷不是在往脸上贴金”

    麦家办理想谷，从未接受过媒体专访。麦家说，他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害怕被媒体误读，另一方面也怕没有媒体宣传，位置偏僻的理想谷没人来看书。

    但好在这一次，麦家终于接受了专访。一个作家的孤独、理想和情怀，就这样自然地来到了读者面前。

    问：办理想谷是否有特别的缘起？

    答：我喜欢书，喜欢书店，一直就想开个书店。

    记 得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搞过一个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我曾经很向往，但因为这个计划中途停了很多年，我一直也没有去成。国际写作计划依托大学，那种形式 很难模仿。直到2009年初，我从网上看到了莎士比亚书店，当时内心有为之一颤的感觉，我想这个离我已经很近了：就是一个书店，收集很多书，可以收留文学 流浪汉。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觉得，自己有可能去做这件事情。

    问：办理想谷会不会是因为你写作遇到了某些困境，这是一种逃避的方式？

    答：事实上，是因为写作已经成了我的病，我要有意识地与写作保持一定的距离。

    2008 年之后，我来到杭州，4年写了5本书，这个量显然太大，对我来说，身体受不了。我之所以这样，因为我的生活太无趣了，转来转去，就是到电脑前去写作。想来 想去，我觉得需要找些事情做，才能与写作保持一定距离，这种距离不单单对身体有好处，对写作本身也有好处。

    现在，当天气好的时候， 我会坐在理想谷里抽抽烟，想想事；天气不好的时候，外面在下雨，我灯也不开，就坐在沙发上，四周什么也看不到，我就坐上一个小时，内心有被洗礼的感觉。我 会觉得自己很渺小，那些大师写出那么好的作品，我可能一辈子连一句话都写不出来。同时，我也会觉得很富有，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和这些书打交道，我就会想， 自己选择了正确的人生——我记得我很冒险，或者很放肆地说过，像我这样的人，天生是个作家，因为我和人打交道缺乏能力，对文字却有天生的亲近感。这样的人 很能当作家，一天捧一本书，外面的世界就全都忘掉了。

    所以说，办理想谷完全是自我需要。我需要这种生活，其实我也是在寻找一种除了写作之外，和文学打交道的生活方式。

    问：办理想谷的真实诉求是什么？

    答：我其实不希望别人以为我是在怀着崇高的理想在做这件事情，理想谷是我的生命需要，它消解了我的孤独，是能够支撑我的生活方式。我其实是在找伴儿，找拐杖，而不是在往脸上贴金。

    我办理想谷，是想与更多的读书人、写作人建立起一种友谊。现在的作家很孤独，别人看你功成名就，可以广交朋友，其实很多时候你参与的都是社会活动，有很多虚假的成分在里面，而不是一种友情的传递，这种情况下，你反而交不了朋友。

    但通过理想谷这个平台结交朋友，完全是我需要的，我想也是很多写作者需要的。我只不过拿出了休闲的时间，来和这些作者交流。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也在滋润我，这并不是施舍，而是在互相取暖。

    问：资金从哪儿来，维持长期运转是否会面临资金困难？

    答：说实话，办理想谷，一年不挣个几百万元是开不起来的。光是买书，富阳那边是100万元，西溪投入了40万元。再说装修，富阳因为有大老板朋友的支持，没花什么钱，我只是买了一些沙发。但西溪这边，屋子里面装修花了200万元，院子装修花销100万元。

    我又不是个疯子，如果没钱，肯定不会借钱做这件事。我这样做，是在我能够承受的范围内，我也不会倾家荡产来做，只是拿出一部分收入而已。

    我 想，只要自己健健康康地活着，知名度只会越来越高，不会越来越小，只要我还能写东西，以前知道我的人，肯定不会忘记我，还有更多的人也会知道我，那么我的 版税和收入就在增长。当然，如果真的有一天揭不开锅了，那我就关了。这个不是别人要求我做的，而是我自我要求的事情，所以一切都在我掌控当中。

    做 任何事刚开始都是最难的，理想谷装修完之后，用于维持的费用我还能应付，我不是还有国外版税吗？目前因为自然来稿太多，好的要拣出来，差的要有回音、有评 语，不能石沉大海，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我聘了4个编辑，还有其他人员共五六个人，一年人员开支大约30万元，加上一些物业管理等各种开销，每年100 万元是可以打住的。

    问：这一年下来，看过多少来稿？如何评价这些来稿？

    答：自然来稿挺多的，去年第一个月，就收到上千万字的稿子，现在大概每个月有上百万字，毕竟现在有编辑初选，我大概看了有十分之一。这些稿子如果连他们的眼光都过不了，就真的没必要到我这儿来了。

    坦率地说，尽管佳作不多，但有的人文笔很好，有的人故事特别好，有的人写的题材很新鲜，但是他们那种好，离成功总是有一步之遥。有些人你调教一下、交流一下，可能会缩短这个距离。

    我 和作者有的通电话，有的是发邮件。有位作者叫碧珊，我记得就亲自给她打过电话，她正在为生计而奔波。我想，我要是她父母，就下狠心培养她，百分之百能培养 出来。她文笔极其细腻，天生就是写作者。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过早地脱离了童年，过早地体验了生和死，她成了惊弓之鸟，无助地面对着恐惧，内心过早地发 育。你要和她交朋友，或者和她过家庭生活，她可能是有缺陷的，但是作为作家，这些缺陷都是优点。

    问：如何看理想谷对写作者的意义？

    答： 其实，我太了解一个作家的成长了，并不是说，今天有我辅导，给他提供好的创作条件，他就能写出来。但是我相信，作为无名的写作者，他有机会和我生活一段时 间，理想谷会在他的生命当中刻下记号。有一天，他真的写出了好作品，我可以继续为他向杂志推荐，向出版社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