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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

长篇新作《我的名字叫王村》即将推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15日10:57 来源:文学报 傅小平
 作家范小青 作家范小青



  “‘寻找’曾是我的主题,但当我完成小说的时候,主题已经变化了”

  记者:如果说您的小说写作有个一以贯之的主题,那就是“寻找”。您的很多短篇小说,比如《寻找卫华姐》等,可以说就是对“寻找”这个主题的直接演绎,“寻找”也是您的长篇小说里一般会用到的结构要素。虽然如此,读到《我的名字叫王村》还是感叹,您居然以“寻找”为主题写出了大篇幅的长篇小说,何以如此痴迷于“寻找”的主题,何以有这样一次特别的写作?

  范小青:正如你所说,“寻找”是我写作中一以贯之的主题,我也写过很多关于“寻找”的小说,但是这部长篇,我自己觉得,“寻找”只是它的载体,是它的外壳,而不是它的灵魂。

  以我的感觉,《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小说,可能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主题,也可能有数个主题、许多主题。至少,“寻找”不是它的唯一的主题。

  或者说,我在酝酿写作和开始写作的时候,“寻找”曾经是我的主题,但是当我完成了小说的时候,主题已经变化了,或者是拓展了,或者是异化了,或者是错位了,总之,“寻找”已经退到次要的位置了。

  它的灵魂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我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我只是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一种想扑向大地、想飞跃天空的感觉。

  《香火》的责任编辑黄孝阳说过一句话:“《香火》是解开人与土地,人与生死,人与时间的第一颗纽扣,用的是只属于范小青的方式。”

  关于《我的名字叫王村》,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这也是其中的一颗纽扣。

  记者:只要对您的作品有一个全景的了解,就会发现您对身份问题的追问是由来已久的。这部长篇其实也涉及到寻找身份的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体现在这部长篇里,似乎可以做更为丰富多义的理解。

  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中,“弟弟”是不是另一个“我”,“弟弟”是不是“我”的灵魂,这个问题,在写作中其实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就是跟着“我”的内心在走。“我”的内心是什么,是艾怨和不舍,是撕裂和疼痛,是迷惑和追索,这些感情和感受,不仅是对“弟弟”的,更是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的。

  我在小说中反复使用“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之类的绕口令似的迷径,应该是通过这种设置,体现现代人迷失自己、想寻找自己又无从找起,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的荒诞性。

  记者:事实上,所有的寻找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生活或事物的不确定性。相应地,您的小说充满了对不确定性的探求,甚或是在情节步步向前的过程中,所有的确定,都是为不确定所做的铺垫,而结局仍然是不确定的。

  范小青:不确定性贯穿一个短篇小说,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我也写过不少这样的短篇作品,比如《生于黄昏或清晨》,比如《哪年夏天在海边》,但是一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弥漫充斥贯穿了不确定,这应该是一个尝试。既是艺术创作上的尝试,更是作者内心对历史对时代对于等等一切的疑问和探索。正如你所说,所有的确定,都是为不确定所作的铺垫,确定是暂时的、个别的,不确定是永恒的、普遍的。比如小说中“我是谁”,“弟弟是谁”,“我到底有没有弟弟”,都是没有答案、也就是没有确定性的。

  记者:大约和您不确定性的探求有关,在您的小说里,手机、网络等新媒体,是非常重要的载体。您对新媒体有着如此深入的了解,且能如此娴熟地把新媒体结构进小说,是让人感到讶异的。

  范小青:技术主义是我们永远的爱和永远的痛,物质发展,科技进步,让我们倍感舒适又备受煎敖,如果我们简单地批判技术主义,我们可以拒绝它,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完全彻底地拒绝它;如果我们单纯地享受技术主义,我们又为何会这般焦虑和烦躁不安?我所理解的关于人文性的理解,可能就是更多地理解人的多层次,多方面,多需要,多变化,等等等等。

  记者:对照阅读您的作品后,我也多了一层不确定。这个不确定在于,当《我们的会场》《我们的朋友胡三桥》《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等小说中的复数指称“我们”,转变为《我的名字叫王村》的单数指称“我”时,这种变化,是否只是偶然,还是包含了深层的意味?

  范小青:在现代社会,群体的困境和个体的困境其实是没有多大区别的。现代人是符号,符号就是代表性,所以,在使用“我们”或“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或者换个说法,在你的问题到达之间,是偶然的,但是现在你的问题来了,你的发现,促使和帮助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也回头审视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一些作品,我才发现,好像多少有些差异的,凡使用“我们”的,更多的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比如《我们都在服务区》,写人被手机束缚,这是现代社会几乎每个人都有的体验;而使用“我”的,大都是在普遍意义的基础上,更直指人心(我心),比如像《我在哪里丢失了你》,是通过丢掉名片,写现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最后在“我”自己的内心引发警醒,到了《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我”,个别性就更显著。

  所以,看似偶然,但是在偶然里也许存在着必然。

  “我的叙述中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疑惑,同时也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温情”

  记者:《我的名字叫王村》 这样一个“命名”是否受到了《我的名字叫红》的影响?您这部小说也有着循环往复的意味,“我”绕着“寻找”这个主题转圈圈,转到最后也很难说找到了什么。我的名字可以叫王村,其实也可以叫别的,甚至也可以叫“中国”。也就是说,这样一个题目,实际上是能见出您写作上的雄心和抱负的。这部小说的创作,是否包含了您反映或折射中国普遍现实的意图?

  范小青:坦白地说,没有受《我的名字叫红》的影响,在这之前,我也曾听到过这部小说的名字,但非常惭愧我没有读过。因为我始终是一个读书滞后于写作的人,我曾经错过了无数的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但我却经常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与它们意外相逢,我曾经写过一篇谈中外文学的随笔,题目叫 《倒置的关系也是一种关系》,我摘录其中一段:

  “《香火》出版后,有几位批评家同时提到了卡尔维诺的‘轻逸’———坦白地说,这是我头一次接触到卡尔维诺,又一次给我打开了一扇世界文学的窗户。我十分惊喜地阅读到卡尔维诺的一个短篇小说,写一家人逛超市,其实身上根本就没有钱,但是所有家人都尽情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家里需要的物品,堆放了满满的一推车,当然,最后他们必然是要把这些物品一一地放回原处的。但是小说的结尾出现了意外,使得他们意外地带走了货物。

  这个意外是轻逸的,但又是更沉重的。

  这是一次精神之旅,一种令人心酸的精神满足,是城市贫困人群的共同际遇,所以,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受到我们的相遇,在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城乡简史》中,乡下人王才和他的儿子王小才,因为看到城市人账本上记着一瓶昂贵的香薰精油,他们无法理解香薰精油。后来他们进城打工了,最后,他们终于在城市的大街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嘿,哎嘿,这个便宜哎,降价了哎。王才说,你懂什么,牌子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这种东西,只会越来越贵,王小才,我告诉你,你乡下人,不懂不要乱说啊。’面对城市的昂贵消费,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是羡慕嫉妒恨,而是惊喜和坦然。

  艺术本身是相通的,也许不一定非要通过什么桥梁,他在他那里写,我在我这里写,就是这样。”

  再回到王村,循环往复是这部小说的特点,想要通过反复兜圈子所加强的印象,就是我们的现实,就是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荒诞。

  记者: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实际上包含了一个背景:中国眼下的现实是如此光怪陆离,作家们试图对此有所表现,甚至是一种全景的反映。但这种意图落实到实际的写作中,却常常是不尽如人意的。您的这部长篇也处理了精神疾病、拆迁等敏感的现实问题。但您的处理更柔软,更有弹性,是因为戏剧性因素的渗透使然,还是因为您的叙述始终带着一丝柔光,使得作品不经意间产生了一种晕染的效果。可以确定的是,这不失为抵达现实的一种可能的路径。

  范小青:我想应该是后一种原因,我的叙述中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疑惑,同时也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温情(你用的是“柔光”———更贴切)。

  记者:就小说叙述的内在机理而言,《赤脚医生万泉和》 在繁简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在《香火》里,您做到了以简写繁,以简单的语言、情节,写了一个让人难以猜解的谜;到了《我的名字叫王村》,恰恰相反,您是以繁写简。也就是说,您设置了那么多丰富庞杂的情节,诠释的只是“我”丢失弟弟,然后又去寻找弟弟这样一个“极简”的主题。您有没有过担心,这样一种处理,会让小说叙述变得过于漫长、缠绕,从而对阅读构成难度和挑战?

  范小青:《王村》确实是一部比较绕的小说,人为地设置了许多弯道,许多直达目的的障碍,我发表在《收获·春夏卷》上的是压缩版,但是我的图书出版责任编辑张懿翎对我的压缩表示怀疑,“别的小说都可以压,但是你的这部小说,一个字也不能减”———这是她的原话呵。

  找弟弟是一条引线,引着愿意看的人去看沿路的风景,这些风景,都是悖反的、有张力的、有言外之意的、需要回味的,所以,对读者的要求也是比较高的。

  记者: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把《我的名字叫王村》称之为“后现代”的写作。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游戏”色彩,你甚至可以把它当成拼图游戏来拆解、重组。而且小说里有很多重复叙事,走进每一次“重复”,都像是走进了博尔赫斯式有着更多可能性的“交叉小径的花园”。

  范小青:这个问题和上面那个是有联系的,“交叉小径的花园”里,到底有什么,在小径上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是很关键的。或者用游戏来说,其一,游戏仅仅是游戏本身,还是在游戏的过程中体现了什么,最后游戏走向哪一种结果,其二,游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

  后现代常常是体现无意义无价值的,是所谓零度介入的,而我的游戏看起来似乎没有结果,没有评判,但其实却是一种抗争,是人对现代社会压迫之抗争。

  “我喜爱‘中和’之美,我喜欢我笔下的这些人物,不忍心把他们推向极致”

  记者:很多评论都注意到了您关注生活日常的一面,但很少注意到符号性的一面。您小说里的主人公,经常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就是要在名与实之间找到一个真实的通道,当然结果往往是非但没找到,反而越找越迷糊。

  范小青:你看得很准,我的小说人物(近些年的),很多人物都是符号性的人物,你从来看不到我描写他们的长相、身高、具体年龄等等,这些从不作交待,是因为不需要,他只一个符号,他叫什么名字都可以,不叫什么名字也都可以,他长什么样、男的女,老的少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感受是现代社会中无数人的感受就行了。这与传统的小说离得很远。

  他们是烦恼的,也许并不是莫名的烦恼,是身处物质时代给他们带来的躲避不开的烦恼,是理想与现实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烦恼。

  记者:很多评论都在讨论您的变化,就我的感觉,您的变化主要不是体现为叙述方式等等的变换,而是源于叙述视角的转换。而承载这种视角的人物,像万泉和、香火,都具有不可归入、不可分类的怪癖特征,人物的这种特殊性,又赋予了小说理解的多义性。这也意味着,您对笔下的人物有很强的认同感。

  范小青:我想可能还不止是认同感,还有同质感。我写他们的时候,无论是万泉和还是香火,我自己几乎就是他。他的思考就是我的思考,我的心里活动就是他的心理活动。我曾经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写小说开始的时候比较难进入,是因为对人物还没有感情,一旦有了感情,一旦感情深了,等于一个朋友熟悉得很了,就下笔如有神了。”

  至于人物的奇异性,特殊性,不可归入,不可分类,我想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的要求。

  记者:说到您写作的变化,我还是想追问,何以会有这样的变化?是生活的变化所致;是您写作观念发生了变化?还是说比较多地受了评论的影响?读到几篇评论,都谈到您面对的很大的考验是,如何写出深度?如何获取自己的想法、立场和视角?当然带着这样的意识去写,会增加小说阐释的空间。但具体到写作,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

  范小青:变化的原因是综合的,用老话说,就是主、客观原因都有,而这种变化常常是不自知的,等别人说你变化了,你再回头看看,啊,好像是不一样了啊,哈哈,我有变化了啊,等于是在得意我有进步了啊,其实写作的时候,没想得那么多,只是跟着自己的内心走,再其实,变化也不是简单地等于进步呵。我早几年在和汪政做对话的时候,就说过我的一个朋友对我的批评,他认为我的变化不好,以前的小说好。

  记者:当很多人都在为您的变化感到惊奇的时候,我还是更乐意去找那些不变的元素。这大概是因为这些不变的元素,最能体现作者生命的底色,写作的基调。比较一下万泉和、香火及《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我”,就会发现一些共同点。他们和身边人希望他们扮演的角色之间,都有着一种根本的不可调和性,但他们都是残缺的,然而又是极其坚韧的承受者,而这种承受最后都体现为一种不可摧毁的,带有圣洁光彩的力量。

  范小青:你的体会是很到位很精准的,万泉和、香火、“我”(王全),都是一类人物,虽然他们每个人开始的时候情况不一样,但是到最后,他们都成为坚韧的承受者,他们是我最爱的、投入最多情感的人物,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是相通的,相同的。

  他们沉在最底层,他们懵懵懂懂,混混然,茫茫然,常常不知所措,但同时,他们又在历史的高度上俯视着,一切尽收眼底,看到一切的聪明机灵、一切的设计争夺,都是那样的混沌和不值一提。

  记者:体现在这几部小说中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您笔下的人物都呈现出一种“中间”状态,或者说他们都是不彻底的人物。即便是善良如万泉和、香火,他们的善良因为带有混沌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不彻底的。而一些人物即便是丑恶的,也会因为你深情的凝视,变成可以理解的。

  范小青:这不仅是写作技巧的问题,同样也是写作者性格的问题,因我个性使然,我只能说,我喜爱“中和”之美,我喜欢我笔下的这些人物,我不忍心把他们推向极致,或死,或变精明了,或发大财了,或倒大霉了,或成大事了,等等,我不想那样。

  有人对我的小说表示遗憾,常觉最后差一把力,其实这把力,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以后会不会使出这把力来,我不知道。

  我有没有能力使出这把力来,我也不知道。

  记者:另外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些人物,都是亦聪明亦糊涂,亦智慧亦愚痴。他们有些呆傻,有些天真,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范小青:对,就是反着看世界,逆着看世界,看什么都是别扭的,看什么都是不顺眼的,这就对了。现在的世道上,有几句话你认为是真话,不是谎言,有几件事你认为是确定的,而不是变形的?

  《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我”处处和世道悖反,在世道中,他百无一用,几乎是个废人,但是他让我们看到了世道里的许多真相。

  记者:不确定是不是一种巧合。这几部小说里都凸显了父子关系。有意思的是,类似弑父情结这样的解释,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在我感觉里,这是一种有着戏剧性张力的关系。

  范小青:可能是一种巧合,也可能不是巧合,是内心某种情感的自然流露———我写 《赤脚医生万泉和》时,我父亲得了重病,我写《香火》的过程中,我父亲去世。

  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热爱生命的人,是一个一直到老都充满活力和生命力的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得什么病,更不会想到——当然,也许他是想到过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

  父亲是应该一直活着的。

  一直到父亲离开我们第五个年头的今天,我仍然不敢和别人谈他的事情、尤其不谈他的真实的病情,不谈他的最后的日子。因为,我觉得他会听见。他一旦听见了,他就知道自己不在了,他会伤心,他会害怕,他会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所以,关于父亲的一切的一切,尤其是他得病以后的一切的一切,都塞满在我心间,我不敢说,也不敢写。我不说,也不写。

  五年了,我从来、始终没有觉得他走了。每每从南京辛苦工作后疲惫回到苏州的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父亲房间的门,端详父亲的照片,然后我和父亲说话,告诉他一些事情,给他泡一杯茶,给他加一点酒。下次回来的时候,酒杯里的酒少了,我知道父亲喝过了,我再给满上一点。

  在香火那里,他爹也一直是活着的。

  “我在民间意识中意识到的问题,让我充满自信”

  记者:对您的作品有较多的阅读后,觉得笼而统之说您与时代或世俗生活保持距离并不确切。实际上,您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对生活可以说有非常迅捷的反映。但为何读者对您会有静态的印象?或许在于作为一个以知觉见长的作家,您追随的是生活,而不是追随基于生活之上的文化、精神等观念或潮流。您的写作给我一种静水流深的感觉,即使是渗透了理性思考的长篇,它的底子还是看似平淡冲和的生活流。

  范小青:这个话题是否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我在平淡的生活流中选择了能够体现理性思考的东西进行创作。

  记者:或许和您与观念、潮流保持距离有关,实际上您很少写到知识分子群体。

  范小青:坦白说,这是我的伎俩,当然并不是刻意使用的伎俩,是写作中自觉不自觉的选择和回避,回避直接说出自己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回避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回避?扬长避短哈,因为思想和观点一直是我的弱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项拿出来说事呢,孔雀都知道把漂亮的翅膀展示给人看,把屁股藏起来,何况人呢?何况我呢?

  如果光思想说思想,光理论说理论,我肯定是一败涂地的。而我在民间意识中意识到的问题,让我充满自信。

  如果拿灵魂来说事,我倒确实是认为,民间灵魂这个概念远远超出于知识分子灵魂的概念。

  记者:同样是写生活,您对世态人情有特殊的洞察,很多故事都是在人际关系的层面上展开。而且在您笔下,即使是孤独的个人,也体现出某种开放和容纳的姿态。

  范小青:从写第一篇小说开始,我就不是一个故事(情节)高手,写了三十多年,还是这样,我也很无奈,我可能也很想让小说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有时候已经下了死劲了,自己以为已经推到极致了,结果大家还是说,你情节性不够啊,你平淡啊。无语。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与生俱来这个词的意思。

  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的感觉,这种细腻的关系,一直深入到肌理细纹里的,深入到骨髓里的,这些私秘的东西,隐藏着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诱惑着我,让我无法外化处理,我甚至让它成为小说的重要结构。在不能通过强烈的戏剧化推动情节的时候,这种结构还是能够派上一点用场的。

  记者:即使您以第一人称切入叙述,您的小说也很少是主观抒情的。而那种客观化的色彩,或许正是您区别于很多女作家的一个重要特征。

  范小青:每个人,每部作品,都有主观色彩的,我的主观色彩就是我的客观呈现。可能因为我的主观的东西比较隐晦,比较内在,影响了阅读的感受。以前常有一个词“零度介入”,但我始终认为这是不存在的,只是看似零度介入而已。如果真的是零度,写作就完全没有方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现在我知道往哪里走,这就是主观。

  记者:读您的小说,很多时候感觉是在看有窗的风景。你可以不去管这窗是朝着真实的空间敞开,还是画在虚拟的墙上;也可以不去管这窗是开启的,还是拉上了窗帘的。更进一步的感受,或许你是坐在慢速行驶的有窗的列车里,你可以从容地看到这些清晰的风景,而风景的不断变换,也不至于让你感到厌倦。

  范小青:因为我的写作量比较大,我也想让自己慢下来,一年写一两个短篇,但是我做不到,许多年了都做不到,现在还是做不到,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写心就发慌的人,与其让自己的心发慌,不如还是写吧。但这就有难题了,哪有那么多东西写?尤其近几年,我的短篇小说的题材(或者说主题)其实都很相近——现代人的感受。我几乎从来没有写过历史小说,小说最早的年代大概就是抗日战争,而且这种作品非常少,篇幅也很短。

  大量的现实题材的作品,生活中本身就司空见惯,在小说中怎么区别开它们,这是我的难题,也是我最用心琢磨的,“虚虚实实”“恍如梦境”之类的景象,是我的一种出路。

  记者:实际上您的确如一些评论家所言,是一个难以言说、难以归类的作家。这或许是因为您的写作没有很明显的倾向性,也从来不是故作姿态。我觉得这些品质,包括您的温和与平衡都是一个作家难能可贵的品质。与此同时带来的问题是,作品可能会缺少一些力度。

  范小青:我始终认为中庸是一种力度。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

  真正的力度不在于表面的强悍,不在于言语的尖厉,不在于态度上的针尖对麦芒。

  对于现实,无论我们有多不满,我们都无法毁灭它,甚至都无法击碎它; 当然也绝不是与它握手言和、共赴温柔之乡。

  肯定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文学观与人生观也是紧密相连的,如果是缺少力度,也只能缺少了,因为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写作之根本,我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也无心改变(从前和目前)。

  记者:就我的阅读经验,在所谓严肃作家的写作里,您恐怕是最多写到墓地的。或许,您如此频繁地写到墓地,不仅仅是因为其契合你的生命体验,更是因为墓地作为生死分界之地,能作为您展开黑色幽默叙事的舞台。

  范小青:两层意义你都说到位了,一,和我内心始终存在的对生命的思考、敬畏,以及亲人逝去对我的影响,等等,都有关系。二,我的小说黑色幽默的特点通常是隐藏在平常日子中,隐藏在大白话中的,如果以墓地为舞台,就为这种叙事找到了一个最为直接、最能体现想法的切入点。想想也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当他站在墓地的时候,相信他的所想所思,会和平时不大一样,很多人到了那样的地方立刻就会思考生与死、生命与生活、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等等,还有人还特意到墓地去寻找心灵的慰藉。

  记者:您的身份,对您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您平时面对很大的知识分子群体,但你在作品中很少写到他们。从您的一些自述里看出,反倒是家里的保姆,还有与您很少有交集的快递员、保安等给了您创作的灵感。当然,生活与写作之间的相互影响未必是一对一的关系,这种影响可能是间接的。

  范小青:作家群体或者说知识分子群体,在前面几十年我的写作中确实涉及较少,这是一大堆丰富厚实的素材,一想到许多年积累的这些,我就会激动,就会觉得自己很富裕。但我得找到表达这些题材的恰当的形式才能进入写作——有些东西,太熟悉了,反而难写好,没有想象的空间,因为有时候生活比文学更生动、更精彩,如果直接写下来,且不说对号入座的问题,至少缺少了创造的快乐,单纯地复制生活既不是写作的目的,也不是写作的手段,所以,我得等待,等到什么时候,我说不好。

  关于我的身份,那就是写作者的身份,写作者应该始终对生活保持敬畏、热爱和敏感,时时警醒,不能麻木,不能视而不见,正因为长期的保持,灵感才会突然而至,写作才能持续进行。当然,这种对生活的敏感是建立在个人和对历史的审视,对现实的理解的基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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