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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第一人》:一个族群的史诗(黄晞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14日13:4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晞耘
 《第一人》法文版 《第一人》法文版

  1960年1月4日,阿尔贝·加缪因车祸身亡,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装有一部尚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手稿。这部题为《第一人》的自传体作品所要 表现的不止是作家个人及其家庭的生活,而且是主人公雅克·高麦利和父亲所代表的欧洲下层移民在北非的共同命运,从19世纪的30至40年代直至加缪创作 《第一人》的20世纪50年代。长达百年的时间跨度,几代移民在那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使这部作品具有了一种历史感和沧桑感,甚至带有了传奇色彩的史诗性 质。

  加缪的父亲吕西安·奥古斯特·加缪1885年出生于阿尔及尔省的乌莱德-法耶,是最早一批法国移民的后代。一战之初的1914年8月,吕西安被 征兵入伍,随阿尔及利亚的朱阿夫军团奔赴法国本土与德军作战。在8月24日打响的马恩河战役中,炮弹片将其头部炸伤,他被送到靠近英吉利海峡的圣—布里厄 的临时医院接受治疗,不到一周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年仅29岁,遗体就埋葬在圣—布里厄的一处墓地。当时不满1岁的阿尔贝·加缪从此成了失去父亲的战争孤 儿。父亲只留下了几份户籍证明、一些褪色的模糊照片、一枚十字军功章、一枚死后追授的奖章以及几块弹片,他是儿子生命中的第一人,却又是加缪了解得最少的 一个人。

  《第一人》中的“第一人”首先是指雅克·高麦利的父亲,这不仅因为他是雅克生命中的第一人,而且也因为家族先辈的历史缺乏文字记载,雅克的寻根 实际上只能追溯到父亲的墓碑。在更丰富的意义上,《第一人》开篇雅克父亲到达圣·阿波特时(1913年秋天)的垦荒者形象,也象征着70年前(19世纪 40年代)踏上阿尔及利亚土地的第一批移民:他们白手起家,从零开始了一段崭新的历史,是下层移民群体的“第一人”。

  不过,就这部小说的整体而言,“第一人”无疑更主要地是指主人公雅克·高麦利本人:一个没有上帝信仰、从小失去父亲、在贫穷和地中海的海水与阳 光中独自长大的男孩。我们在加缪手稿附录的插页以及“笔记与提纲”中,能明确找到他在此意义上赋予“第一人”的寓意。在“笔记与提纲”里,加缪将雅克称作 “没有上帝没有父亲的孩子”。关于雅克回家看望母亲一段,加缪在插页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在母亲家里。童年的延续——他找回童年,没有父亲。他明白他是第 一个人。”关于雅克到蒙多维寻找自己出生之地的一段,加缪在“笔记和提纲”里再次写道:“蒙多维之行。他找回了童年,但找不到父亲。他明白了他是第一个 人。”与此相应,加缪在小说第一部分概括雅克的成长经历时也提到:“不曾有人跟他交谈过,他必须独自学习,独自在体力与能力上成长起来,独自寻找做人的道 德与真理”,“那个人曾经无依无靠,在贫穷中,在幸福的海滨,在世界最初的晨光下成长,孤独地走进他那个时代的人类社会,走进他自身可怕而激昂的历史。”

  加缪生前一直相信自己的祖父母是法国阿尔萨斯人的说法,在1958年出版的《时事之三》前言和遗作《第一人》中,他都曾作过这样的描述。“阿尔 萨斯”这个关键词,让一种可能的祖辈历史在他的头脑中呈现出来。历史上的普法战争在巴黎遭围困之后于1871年1月结束,按照《法兰克福和约》的规定,原 属法国的阿尔萨斯、洛林两省被割让给德国,但当地的居民有权选择法国国籍并在法国生活。为了接纳这部分人口,法国议会通过决议,在当时已经成为法国殖民地 的阿尔及利亚划出10万公顷的土地,用以安置阿尔萨斯、洛林的移民进行拓荒垦殖。“阿尔萨斯移民”便是指这批因为不愿生活在德国人的统治下而背井离乡移居 到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这是一段悲怆的历史,一段不仅属于个人,而且属于一个庞大群体的历史。由于加缪深信自己父系的先辈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于是 1871年阿尔萨斯移民的历史便构成了《第一人》的历史基础。

  然而,《第一人》所涉及的历史背景比以上所述要更为复杂,因为这是一部尚未完成的小说手稿,加缪的许多构思还没有得到最后的统一。仔细对比小说 的文稿和附录的插页以及创作笔记和提纲,我们会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加缪的创作构思过程,注意到历史是如何进入到小说中的。比如,除了祖辈的阿尔萨斯来源之 外,加缪生前还曾了解到与自己家庭情况相似的另一批法国移民的来历,他们是参加过1848年6月革命的下层巴黎人,大多是工人、木匠和洗衣女工。这一来历 使加缪对下层法国人移居阿尔及利亚的时间推断从普法战争上溯到19世纪40年代,无意中与他自己的先辈移居阿尔及利亚的时间重合了。1848年6月,法兰 西第二共和国当局宣布解散为缓解失业问题而设立的巴黎国家工场,此举激起巴黎10多万工人的愤怒,随即爆发了历时3天的武装起义。这次起义被镇压后,大批 起义者被处死或判刑,约有4000多人被流放到阿尔及利亚,更多的工人则沦入绝望的失业中,为此“制宪会议决定投入5000万法郎,打发一批人去殖民地, 许诺给每人一所住房和一块两到三公顷的土地”。于是,在阿尔萨斯移民传说的基础上,《第一人》又增添了1848年巴黎下层革命者移居阿尔及利亚的内容,这 一内容充实了1871年阿尔萨斯移民故事的细节,两个不同时期的移民经历汇成了一幅相似的历史画面。

  加缪生前所了解的有关祖先的传说是零星和不准确的,但是从时间上看,“1871年阿尔萨斯移民”和“1848年移民”与加缪心目中所认定的先辈 移居阿尔及尔的年代是大致重合的。在加缪的心目中,自己的家庭与这批移民同属于一个特殊的群体:下层移民。他们有着许多共同的特点,经历着共同的命运。他 们的身份不是位居上层的殖民者,即那些殖民地的统治者、军官、政府官员、大地主、企业主、公司中上层职员等等,他们属于被统治者,是处在欧洲移民底层的穷 人和劳动者,他们移居阿尔及利亚是为了在那里拓荒垦殖,为了谋生。《第一人》中亨利·高麦利(雅克的父亲)带着妻儿乘坐马车到达圣·阿波特去经营垦荒地的 情节,很自然地让读者联想到19世纪法国移民抵达阿尔及利亚时的情景:“雨点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周围整个黑暗的世界都被雨声填满了。马车不时地经过 一片片带刺的灌木丛;低矮的杂树微弱地闪着光,一晃即逝。后来车子行进在一片旷野之中,黑暗使得这片空间更为辽阔。只有那烧过的干草味,或者偶尔飘来的一 阵浓烈的肥料味,才使人想起自己路过的是一片开垦过的土地。”

  然而加缪生前并未了解到自己先辈的真实历史:他的祖先移居阿尔及利亚的时间比普法战争更早,而且他们也不是阿尔萨斯人。他的曾祖父名叫克洛 德,1809年生于法国西南部的波尔多,他和妻子玛丽·苔莱丝在法国向殖民地移民的初期便到了阿尔及利亚,在靠近阿尔及尔的乌莱德·法耶村定居下来,从事 开荒种地的农业劳动。大致也是在19世纪的30至40年代,阿尔贝·加缪的外曾祖父米盖尔·桑德斯·索特洛和妻子马格丽塔从西班牙的梅诺卡岛(巴利阿里群 岛的第二大岛屿)移民到了阿尔及利亚,从事的也是开垦荒地的农业劳动。从19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祖父一辈移民到阿尔及利亚算起,到阿尔贝·加缪这一辈已经是 第四代。

  在阿尔及利亚定居了上百年之后,这些下层移民的归属感早已不在欧洲,他们在感情上已经完全将阿尔及利亚当作自己的祖国,他们的根已经扎在北非, 与那片土地血脉相连。然而,1954年11月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爆发后,像加缪一家这样已经是四代移民的家庭又面临再次成为外国人的危险。历史的无常与命 运的弄人让加缪对自己所属的下层移民群体的共同命运增添了更多的关切与同情,他在自己母亲身上就深切地体会到,让那些出生在阿尔及利亚、已经与那片土地血 脉相连的移民后代再次离开自己的家园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时加缪的母亲已经年过七旬,耳朵半失聪,而且腿脚不好,几乎足不出户。加缪每次从收音机或 者报纸报道中得知谋杀或者炸弹爆炸事件,都会想到母亲。他不断地请求母亲搬到法国和他一起居住,但是老人实在不喜欢巴黎的气候和气氛,更不愿离开生活了一 辈子的阿尔及尔。

  早在青年时代写成的随笔集《反与正》和《婚礼集》中,加缪作为一个下层移民后代的自我意识就已经开始觉醒了。此后20多年里,他一直渴望弄清楚 自己的身世,弄清楚自己是谁,弄清楚自己家庭多舛命运的缘由。作为不到1岁就失去父亲的战争孤儿,他从懂事起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身世飘零感,渴望知道自己 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同样,在很长的时期里他也在探寻祖辈移民阿尔及利亚的传奇历史,以及他们的后代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所共同经历的坎坷命运。

  《第一人》这部构思了20多年的遗作体现出加缪小说创作中从未有过的一种崭新风格:久远的先辈历史及其传奇色彩,下层移民群体在阿尔及利亚生存 的特殊环境和共同遭遇,赋予了这部作品以一种历史感与沧桑感;再加上移民们在阿尔及利亚垦荒的艰辛蕴含着勇敢和英雄精神,他们的后代作为普通劳动者也具有 一种道德上的纯洁感和崇高感,所有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第一人》的史诗性质。在这部感人的作品中,加缪写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写出了自己家庭的命 运,写出了几代下层欧洲移民的共同命运,并且从这种命运中发掘出了值得自豪和骄傲的地方。在此基础上,加缪最终对自己的身世作出了阐释,建立起了对自己和 自己所属的群体身份的自信、自尊和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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