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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11日15:5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关仁山

  疙瘩爷用抓贼的眼光望着大鱼,吃惊地张着嘴巴,像吃醉蟹卡了喉咙,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他愣了许久,很沉地对大冰海叹了口气:“罪孽,真格儿的罪孽未清哟……”打晚清就有了火枪,可打海狗从不用枪,祖上传的规矩。先人力主细水长流过日月,不准人干那种断子绝孙的蠢事儿。过去谁用枪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矿物泥。在疙瘩爷仇恨的眼睛里,海狗和红雀一样,都是一种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公平厮杀,才能杀出尊严来。人活名鸟活声,大鱼那小兔崽子,跟海滩红雀似的见钱眼开,钱都让你们这些人赚了,连名儿都不要了,迟迟早早要倒楣的!

  “砰——”一声脆脆的枪响。

  亘古以来雪莲湾大冰海上的第一声枪响,是大鱼打的。有一条海狗被枪砂击中,其余的海狗在灼热的枪砂追击下哀号着逃向雪野深处。傍天黑时,大鱼也拖着一条大海狗“喊海”了。然而,没人来分他的狗肉。他就想把狗肉给同学麦兰子送去,谁知不凑巧,麦家今天过寒食日,再说了,麦兰子是疙瘩爷的孙女,她能缺了海狗肉吃?他也不觉得怎么不好,就拖至村口的酒店卖了,掠了狗脐也学疙瘩爷神神气气地往家走,亮亮的眼睛,闪着自豪的神情。

  疙瘩爷独自躲在自家的柴门草户里,就听见枪响了,那是死亡追赶生命的声音,这声音总是轮番蹂躏着疙瘩爷的美梦。他好像害了眼病,看什么都迷白白的一片,不见狗也不见人。他心一紧,周身汗毛竖立,胸口窝儿沁出冷汗来。夜里睡觉时,脑子里也影影绰绰塞满枪声,喉咙里撕搅着一个异样的声音:“谁之罪啊?”于是,在老人眼里,月色变成了陷阱,生命变成了怀念。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疙瘩爷的头沉沉的。一睁眼睛就先吧嗒几口老叶子烟。烟叶子苦辣苦辣的,吭吭地咳一阵。七奶奶不让他抽烟,可他还得抽,不能不抽,有口烟就能挺着。放了烟袋,老头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皮。吃了早饭,他又“武装”了一番闯海了。没下雪,满天的雾气,在空中沉沉地飘着,风一阵紧一阵,像贼一样游。雾气越来越厚,老人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雾蒙湿了,内心也雾雾的,雾能渗到心里吗?老头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这时大冰海深处滚来阵阵雷声,仄了耳朵听,才知是不远处荡来的摩托车响。之后便有嘁嘁喳喳的说笑声由远而近,远远近近都充了杂响。疙瘩爷扭头看见一群穿“皮夹克”的年轻人各个扛着火枪,欣欣地朝大海深处赶。疙瘩爷从感官传到心里的厌恶。

  一个桅杆似的小伙子看见疙瘩爷,嘲讽地说:“老头儿,还拿叉顶着哪?”

  疙瘩爷不认识这群人,见了火枪,脸上戗出火气,恨恨地瞪他们一眼,默默走路。

  “原来是个哑巴,嘻嘻嘻……”

  疙瘩爷不回头,眼里涌出了泪珠。他一任这些脏话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他显得很冷漠,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也不知哪块儿生了毛病。多少年了,雪莲湾还从没有人这样嘲弄他。人们敬重他。小崽羔子们,老子滚冰的时候,你们他妈的还不知在哪个娘们儿肚里转筋呢!你们得了哪号瘟疫,对人对狗都没了心肝。

  “都闭上你们的臭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疙瘩爷隐隐约约听见是大鱼在说话。

  “谁?”

  “他就是大船王黄木匠的朋友滚冰王,疙瘩爷大爷。”大鱼说。

  年轻人脸上的狐疑清晰可见:“没用,滚冰王也不抵枪子儿蹽的快!”

  疙瘩爷气得抖抖的,眯着眼睛,仰天叹了口气。他松了一下红腰带,蹲下身子,甩了手套儿,抓一团雪揉得沙沙响,皮肤凉得一惊一乍,几把雪下来就坦坦然然了。

  大鱼说:“别看咱们玩了两天枪,戳在这儿的都算着,加一堆儿也不如疙瘩爷一根毫毛!”

  “呸,牛的你!”一个小伙子叫。

  “他年轻时是个打雁的神枪手呢!不信让他给你们开开眼。”大鱼梗着脖子说着,三步两步奔到疙瘩爷跟前,递过一支枪:“疙瘩爷,俺的话可吹出去了,你老看着办吧!”

  疙瘩爷瓮一样地蹲着不动,就像海底沉船。

  大鱼靠了靠,步态优雅:“爷,咱就这么栽啦?”

  “皮夹克”们哄了:“老头儿,啦,啦……”

  疙瘩爷嗖地站起来,劈手夺了火枪,急眼一扫迷迷蒙蒙的天空。鹞鹰被吓飞了,飞得远远的。老人只见一飞鸥,抬手“砰”一枪,鸥鸟扑棱棱坠地。

  大鱼呆呆地看得眼直:“妈呀,神啦……”

  “皮夹克”们木木地张大了嘴巴。大鱼终于撅着嘴,揭秘似的说:“疙瘩爷,当过海眼。爷,你也先换脑筋后换枪吧!”

  “呸!”疙瘩爷重重地哼一声,嗅了嗅枪管儿,爱闻这丝丝火药味。他赌气扔了枪,两眼盯着前面的死鸥,比烧船祭祖还伤感。他像是脏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揉成实实的雪团子,揉一会儿水就下来了,如同熬鹰时攥出的一层老汗。手掌真的出汗了,接着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轻人晃着黑洞洞的枪口,悄悄散开了。于是,大冰海哑了。悄然无声中,一只只海狗懒懒散散地爬出冰缝了。模糊里却露出疙瘩爷一张褶皱的脸,天气极坏,风雪和泪水迷茫了疙瘩爷的视野。他看不见什么,却听见了海狗蠕爬的沙沙声,顿时来了些精神儿,支撑着立起来,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用叉拄着冰面,像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站住了。受到歧视的疙瘩爷,心里忽然冒出了娘的印、剑和镜,想着把这些施法的东西用上,又像在等待着摸门钉儿。他咬了咬干裂的嘴巴,挺挺身儿,觉得失去元气一般,还忽然有一种被侮辱、遭遗弃的感觉。不多时,一排排惊惊乍乍的枪响,无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开了,传出远远的……

  疙瘩爷打了个寒噤,四肢冰冷。过了一袋烟的时辰,“皮夹克”们一个一个从雾里露了脸儿,幽灵似的。几个家伙拖着几只海狗笑着,疯狂地转悠过来,看见木呆呆的疙瘩爷就嚷:

  “咋样哩?滚冰王,紧溜儿鸟枪换炮吧!”

  “哈哈哈……”

  年轻人晃进雾里。

  疙瘩爷默默吼了一句:“别臭美,哪天让郎税务逮着,好好收拾你们!”他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挤进心的底层,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枪声不断。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尘埃。就是不见了疙瘩爷的身影,鹞鹰也没影了。疙瘩爷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黄,腮凹,眼窝深陷,嘴里流着口水,蒙了一层雾翳的老眼看啥东西都晃出重叠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鹞鹰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鹞鹰说话。村里老少也来看他,扶他坐起,也仍旧呆呆的,极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罢休的架势。每天痴痴遥望着梦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还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他悄无声息地把双腿轮流弯了弯,转眼就感觉腿和上身的气脉打通了。

  年根儿的一天夜里,疙瘩爷走出了家门。仰了脸瞅,竟漫天绵绵扬着鹅毛般的雪,黑了。雪片与雪片摩擦出揉纸般的声音。村里的风止了,白纸门,一律静静地掩着,门前的一棵古树,还在朦胧中艰难地支撑着空空的风景。不知吹来哪股风儿,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热闹火暴的日子。冰面上灯火点点,枪声阵阵,一片苍老哀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雪夜,被利益烧灼的大鱼,心里充满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东西。他与村里哥们儿合伙打狗,地地道道地开了张。齐刷刷一排黑色枪砂铺天盖地扫过去,海狗躲都躲不及。他们跟疯了似的,雪野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后半夜了,大鱼他们爽得邪性,也围猎正欢。他们堵了一群滚出裂冰区的海狗。三眼黑洞洞的枪口瞄正了位,海狗群里忽地腾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枣木做的白纸门。几只海狗叽叽噜噜往大海深处逃了,唯有一只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闪着枪口朝着人斜冲过来。这只小海狗皮毛虽然变了颜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冲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只鹞鹰,大鱼能一眼望见鹰背上的雪。

  大鱼惊骇地慌了神儿:“天杀的!”厉厉吼声起,“砰”地枪声落,白海狗滚了几滚,扎在雪坎子上不动了。大鱼望一望两个伙伴儿,惶惶惑惑奔过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糊糊的一团,哭了:

  “疙瘩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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