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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11日15:5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关仁山

  疙瘩爷重新回到海边的泥屋里。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心情仍不能好起来,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天黑了,他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给了疙瘩爷面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认清了家园的真面目,扼杀了他支撑生命的记忆。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更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藉。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园毁了,就像太阳掉进粪坑里。这样没有想头,没有尊严地活着,还有啥劲头呢?也许,是自己守海变态了?村里有啥不好?谁骂你惹你了?

  他做梦了,梦见了海,梦见了藻王。

  挖地三尺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很快就散尽了。七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就看见一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满滩滚动。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苗锁柱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么?”那边回答说没有。吕支书笑说:“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七奶奶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倒毁了不少。”她知道这块地就是当年七爷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的土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泥沙,打木桩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却护得住堤岸。眼看着大窟窿小眼的裸岸,七奶奶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七爷的魂儿像白纸门一样护着村人呢。

  裴校长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说了说毁了皂角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的外账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啥?”田副乡长一见裴校长就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将裴校长拉到一边,开导个没完,先说上级对大铁锅的重视程度,然后又与裴校长的个人利益挂了钩,直说得裴校长抓着脑勺儿嘿嘿笑:“那照你说,俺可要将大铁锅放在学校里,让孩子们天天受教育。”田副乡长说:“俺想过,就放学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学校当孩子王,海参鱿鱼分不清,这回得认识多少人?特别是那些头头脑脑。”裴校长对田副乡长的话不以为然,领导还不摸他的心思,忙活这一切都是为了麦兰子。

  都来跟七奶奶说话,七奶奶瞅着泥岸又翻心了。麦兰子以为七奶奶想儿子疙瘩爷了,就说:“奶奶,俺赶紧去西海滩把爷爷喊来吧?”七奶奶瞪了麦兰子一眼:“喊他干啥?他刚走,你爷的心思不在这儿,让他好生守海吧!听说海里红藻死了,唉,他跟你太爷一个脾气,是个一根筋儿的家伙!”后来麦兰子才明白,七奶奶是想七爷了,即将见到大铁锅也就哪儿都不好受了。她梦里时常梦见那死鬼。梦见七爷躺在大铁锅里漂在海上找不到岸。七奶奶就晃晃巴掌说,你往俺这瞅,看见岸了吗?七爷说看见了,看见了顶啥用,就是拢不过去。七奶奶生气地嘟囔,你个死鬼野惯了,就是压根儿不想上岸,不想跟俺们一起过日子。七爷嘿嘿一笑就没影了。七奶奶也梦醒了。

  吕支书知道七奶奶在村里的威望,就微笑着走过来跟七奶奶说话,七奶奶总觉得他是花里胡哨的坯子,见他就没好话给他。吕支书知道老太太在村里德高望重,不管七奶奶骂他啥,他都乖乖听着。七奶奶依然是笑脸,可说出话来挺臭的:“小吕子,这阵儿你干啥坏事儿呢?”吕支书有些尴尬,但还是嘿嘿笑:“七奶奶真逗,俺为咱村民奔波呗。”七奶奶听百姓说过,吕支书整日在外边瞎搭咕,左谈判右协商,正经外资没引来一个,村里光吃饭跳舞就花去二十多万。苗村长和支委们有意见,却也没办法,这年头都兴这手。这话传到七奶奶耳朵里,七奶奶还真生气,骂群众没觉悟。后来她听麦兰子说,吕支书的桑塔纳汽车里经常装有浓妆艳抹的女孩。他整宿泡在舞厅,连冷库集资款都敢拿去跳舞。七奶奶生气地说:“前些年这小子带领群众开工厂搞养殖挺能干,人也正派,前前后后才几年就落套了。人哪,一好上玩牌跳舞,就没精神儿干正事儿啦。”麦兰子说:“谁说人家不干正事儿,县乡头头都拿钱拿物笼络好了。”七奶奶被噎住了。眼下正是阳光刺眼的时候,七奶奶眯眼不看吕支书,嘴里喃喃说:“小吕子都跟奶奶说说,你都引啥外资啦?”吕支书嘻嘻笑着,吹五哨六地侃了一通。七奶奶说:“兰子,给你叔算算,这些外资有几个亿?”麦兰子笑说:“有三个亿呢。”七奶奶说:“引三个亿,咱们还这个生活水平?咱村小学咋还不盖新楼?孩子们的事儿就不管啦?”吕支书后悔吹漏了嘴,支吾说:“哎,别急,这些都是意向,钱还没到位呢。钱一到,建小学还不是小菜一碟?”七奶奶骂他:“你快别拿鸡毛当令箭啦,人家是傻蛋哪,把钱拿来让你糟?就你这人模狗样儿的,人家会放心?”吕支书心里不爱听,却也赖汉子拽硬弓强撑着。麦兰子听着心里解气,咯咯笑。七奶奶又不依不饶地说:“小吕子你听着,啥年头也是心正天地宽。就说俺家大铁锅吧,多少年了,人们还忘不掉。为啥?”吕支书说:“那是七爷和七奶奶的造化。”七奶奶又哼了一声说:“你别巧嘴八哥,得往心里去。不爱听也得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吕支书尴尬地点头,正闪着身子,手机响了。吕支书到路边回话去了。

  快晌午了,大铁锅还没影儿呢。七奶奶扭脸看那片泥岸,光秃秃的辱眼。裴校长站在七奶奶身后叹道:“多好的林子,毁啦。”他越发感到跟农民打交道不容易了。在泥岸最后一棵树倒下去的时候,裴校长眼里汪了泪。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师了,那一年,她就是带孩子们到这儿植树被车撞死的。裴校长是麦兰子最关注的人,麦兰子发现他哭了,她不明白他为啥流泪。田副乡长看看中午的日头,急得抓耳挠腮,嘴上骂骂咧咧的:“这群饭桶,连口锅都找不着,还想要工钱?这可咋办,肖部长上午还等我回电话呢。”苗锁柱村长过来说:“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乡长没好气地训他:“说啥?这点魄力都没有,你还想当一把手?”说着就瞟瞟吕支书,一看吕支书拿着手机说话呢,就又放心落胆地说:“苗村长,这事儿可是急茬儿的啊。夜长梦多,要是县里领导把大铁锅看淡了,咱他妈就瞎子点灯白落忙啦!”苗村长嘟囔着说:“那你说咋办?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铁锅也不会自己钻出来。”田副乡长急得跺脚,大喊:“那就动动你白薯脑子呀。”吕支书打完电话急忙走过来了。他怕七奶奶骂他,远远地闪着身子。苗村长走到七奶奶跟前问:“您记清了么?七爷的锅是埋这儿了么?”七奶奶骂他:“咋啦?连俺也信不过啦?”一句话就将苗村长说蔫了。到底是吕支书脑瓜骨活,把手一挥说:“把推土机开过来。歪锅对歪灶,歪嘴对歪庙,俺他妈就不信这铁锅会飞!咱也来点歪招子!”然后就仰脸笑。支书的话使七奶奶听着极为别扭,还没来得及骂他,就看见推土机嗡嗡地开过来,这个铁家伙在泥岸上拱来拱去,将麻扎扎的树根都铲起来了,冒着热气的泥土翻出花样儿来。果然,生了锈的大铁锅就被铲出地皮了。这个黑糊糊的家伙出地皮的时候还硬硬地滚了几滚。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去。

  田副乡长亲昵地敲打着锅沿儿说:“天哪,真大哩。”铁锅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像块小盆地,铁皮很厚,被污泥锈蚀得麻麻瘩瘩。人们指着锅说笑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七奶奶的哭声,长长的哭音很响,听得人心里难受。麦兰子搀着七奶奶扑扑跌跌走过来,到铁锅跟前,娘俩就跪下去了。麦兰子一边陪着哭,一边点燃那些火纸。火苗和浓烟跳荡着。苗村长见这阵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乡长。吕支书躲在一边打电话去了。田副乡长也跟过去,用吕支书的手机给肖部长报了信儿。肖部长很兴奋地指示,抓紧操办现场会吧。通完话,田副乡长回到大铁锅旁,对麦兰子说:“表示一下就行啦,这又不是你太爷的坟!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来挺正经的事儿,别让人看成搞迷信活动。”麦兰子不哭了,点点头,就搀扶着七奶奶往家赶。当顶的日头,将她们的身影印在海滩上。走了一段儿,七奶奶朝铁锅回头三望。大铁锅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里。

  这个中午饭,七奶奶一点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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