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住济阳楼

　　“请接受我卑微的祝愿吧/静默的山啊。”

　　1976年3月，一个多灾多难的春天，诗人蔡其矫写下了长诗《紫帽山》。

　　紫帽山是蔡其矫家乡的山。紫帽山注定跟诗有缘，许多文人为紫帽山写了诗，紫帽山有了诗的秉性。紫帽山下住着的诗人蔡其矫，更是让紫帽山多了一份诗性。蔡其矫，这位被称作“一页传奇，一处风景”的著名诗人， 这位永远的诗人，用他浪漫的情怀，成为中国诗坛的一道独特风景。

　　蔡其矫写了许多自然的诗，他的《波浪》属于大海。他自称是“大海的子民”，每逢诗会，朗诵起这首诗，总是气势如虹，到高潮部分，男女老少诗友们也都会附和着：“波浪啊，波浪……”许多人喜欢《波浪》的不羁，喜欢《波浪》的抗争，也喜欢《波浪》的细语。

　　蔡其矫的《紫帽山》属于家乡。他是“大海的子民”，也是大山的子民。《紫帽山》跟他的《波浪》一样有气势，一样磅礴，更多了一种柔情：

　　到处是纷纷的细雨

　　和层层灰雾，看到的只有

　　盘桓而上的石路

　　繁花未发的山坡，

　　你现在在哪里，我熟悉的

　　家乡的山啊！

　　《紫帽山》也有抗争，不羁。许多人肆意破坏自然，掠夺紫帽山，山也成了蔡其矫反抗掠夺者的象征：

　　撕下岁月无情无理的面具，

　　拒绝与他们同归于尽

　　疲于斗争但决不丧失信心。

　　歌颂美是蔡其矫的优秀品质，鞭笞丑也是蔡其矫诗歌的特质，控诉强权让蔡其矫成为一个有血性有良心的诗人。蔡其矫如此热爱他的家乡，热爱他的紫帽山，他才有如此的愤怒。

　　写出许多优秀诗歌的蔡其矫，在紫帽山下的园坂村出生，长大，对于生他养他的园坂村，他太熟悉了。在他的《紫帽山旧梦》里深情地描写了园坂村的美景：

　　我家老屋后面叫后壁沟，遍地青苔和羊齿草，龙眼树林遮天蔽日，林下飞舞着金龟子、花姑娘(瓢虫)、龙眼鸡(长鼻花翅的季节性昆虫)和天牛。还有一株巨大无比远看如坐狮的大榕树，上面住着花蛇。旁边有小池……老屋左前方是条长流溪水，大雨常漫过护厝砖埕……村中到处是巨大的龙眼树，村北边还有一片荔枝林，远望龙首岭南坡有大片的桃树、杨梅和番石榴，真算是绿树掩映的世外桃源。

　　紫帽山这么美，山下的园坂村这么美。到紫帽山上采集灵感，也才成了许多文学采风活动的必然；到蔡其矫的故居济阳楼走走看看则成了必须的行程之一。

　　毕竟，那里住着诗歌。

　　1977年，获得解放的蔡其矫从流放地永安回到故乡晋江园坂村，园坂进入了一个诗意的年代。许多文朋诗友纷纷前来聚会，唱歌，跳舞，高谈阔论，一整天都舍不得离去。在蔡其矫的那座小洋楼里，弥漫着那个年代的文学气息。许多文学书刊也在这时候寄到这座小洋楼，以至于邮递员觉得奇怪：济阳楼里怎么突然寄来那么多东西？那个叫蔡其矫的人是个什么大人物？他怎么认识全国各地那么多人？全国各地那么多人为什么都知道有个园坂村？这时的园坂村跟诗人一样，在绿色中一次次苏醒，在风雨中一次次感奋。

　　蔡其矫的故居济阳楼中西合璧，建于1932年，是蔡其矫的父亲蔡钟泗、叔父蔡钟长在印尼立足后，带巨资回乡所建。

　　现今，洋楼的顶额镏金的“济阳传芳”仍清晰可见。“济阳”寓意蔡其矫家族是从河南济阳迁徙而来。在洋楼一层大厅的门楣横批是“荔谱流芳”四字。 “荔谱”是宋代大书家蔡襄的名篇《荔枝谱》的简称，寓含蔡氏祖上的辉煌将彪炳于屋宇。大门两旁的对联“族本中郎派，家承学士风”，表明蔡其矫的族脉的显赫与家风的温婉。蔡其矫的先祖蔡庚臣是一位秀才，他的父亲蔡钟泗颇具文人气质，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能作相当水平的旧体律诗。他的父亲也早就在水库遍植花草，可以想象，这一切都给了蔡其矫深深的熏陶，造就了蔡其矫的诗情画意。

　　“济阳楼”很有古厝大宅的风格，算起来至今已有80多年的历史。蔡其矫从印尼归来后，在厦门与泉州上学，放假时便回到这座洋房里；后来，他在上海暨南中学休学期间，也是回到这座洋房里；晚年的蔡老，每年都要回到济阳楼里住上两三个月，白天在院子里整理花花草草，晚上就在花草边写作，耕砚稼墨……每当遭遇挫折时，洋楼都为蔡其矫遮风挡雨，“让眸子永远叙述快乐而美好的故事”。

　　因为“济阳楼”具有中西合璧建筑价值，已被列入晋江市第四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目录。很快，这里将建立蔡其矫纪念馆，并将成为诗魂所在地，诗歌将在此扎根，在此发扬光大。

　　春天，我们又到蔡其矫的故居。走进庭院，我们就能看到满院子的花草。有一种鞭炮花在女墙上开得热烈；有一株人生果在院子里结着硕果；更多的是三角梅，像诗句，一朵朵开放在枝头。我仿佛看到诗人在院子里伺弄花草，采摘果实，谈笑风生。紫帽山上的风景延伸到这座院子，使之春光无限。蔡其矫是一个爱花的人，一草一木都成了他的心肝宝贝。虽然他不常在家，但是每次给家里亲戚来信，都不忘询问一下庭院里花草的情况。他会问，花睡了没？月升了没？蛙叫了没？雨下了没？想起那些灼热的眼睛，闪烁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面对着你，即使忧愁的心，也会感到灵魂里鲜花怒放。

　　几十年前，蔡其矫还在永安，原在晋江文化馆任职的曾阅去看他，他就托曾阅带了二三十株攀枝花种在园坂的水库旁。以后，蔡老每次到家乡都要购买许多花草树苗种在这里，现在，这里成了乡村的一处花园，成了游人、村人观赏休闲游玩的好地方。

　　蔡其矫是一位爱书的人。在这位诗人生活过的地方，到处都充满了书香的气息。据说，2006年以来，他陆续把福州住处的一些书籍等搬到这里。在济阳楼里，他的书房里就有一书柜他随身带的书籍，《聂鲁达诗选》《惠特曼诗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等等，这些书都好比收藏已久的玫瑰，香味长存。

　　在济阳楼里，还可以看到许多蔡其矫的作品集，甚至有他在延安鲁迅文学院时对《静静的顿河》解读的讲义。他的许多手稿保留在这个书房。我还见到了他赞扬家乡的诗，如《南曲》《梨园戏》《紫帽山》《1932年的园坂》，末尾都要署名园坂村。这仿佛是对家乡无言的心声。幽暗中的火焰更动人，无言中的心声更动人。

　　以前，蔡其矫每年都要回家乡两三个月，如今，他永远回家了，为诗歌浪漫了一生的他，选择了他喜欢的园坂后山凤凰木下，听着潺潺的流水，听着鸟语，闻着花香，到另一个世界写诗……一缕幽香最醒人。

　　今年春节的晋江笔会，诗人林莽要到园坂去拜谒蔡其矫，我们几个人陪他去。细雨扉扉，几乎有半个钟头，林莽坐在蔡其矫的墓前，任雨水从树上滴落，喃喃自语，老泪纵横，诗人对诗人才有如此深情，我们几个也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返回小洋楼，看到一株以前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小树，现在它长高了，满身绿叶。这也是蔡其矫生前栽下的树，它叫木兰。